殿中沉静良久。刘肇凝望败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却仰头朗声而笑,笑声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与酣然。他骤然一把攥住邓绥手腕,掌心滚烫如春雷初动:
“好一个‘变法’,好一个‘鉴古而不泥古’!”他目光炽热,落在她眉宇间,“皇后之言,朕今日铭于心骨!”
他手中那只写下万千诏令的指尖,缓缓覆上邓绥执棋的手,十指交握,在棋盘之上重重按下。棋枰边缘,《永元章句》的帙卷整齐叠放,其上薄尘未积,却已显经年翻阅的痕迹,仿佛这对帝后共同走来的思辨与求索,在每一页字句间都悄然生根。
烛光微动,殿内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永元章句》书架的影壁上缓缓铺展,仿佛这春夜中的新政蓝图,正从他们交握的掌心中,一寸一寸,生出光辉未竟的未来。
“那朕便以此盘为鉴:不做始皇之斧,不落王莽之绳;拆旧墙处,留一孔观星;起新宫时,开四门迎风,与皇后并肩,借古而不囿古,变法而超先法。”
黑白交错的棋局在春夜里沉沉定型,恰如大汉的新章,正从两人的指尖、棋子的磕落声中悄然铺开。
兰林殿内,春光正好,院中新桃初绽,嫩蕊点点,柳影摇曳在朱栏碧瓦之间,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江南画卷。几缕风穿过檐角帘栊,携着湿润花香与燕语呢喃,轻轻拂入内殿。殿中一隅,炉香袅袅,冯岚正坐在软榻之上,低眉细细绣着一件婴儿的小衣,淡黄绫缎在她膝头铺展开,针线细密如雨丝绣春泥,边角缀着一朵正要绽开的杏花。
邓绥自外殿归来,卸下朝服,脱下玄色锦袍,将手轻轻覆在冯岚的手背上,指腹微凉,却带着朝堂议政后的热度。
“今日朝上,”她低声道,眉间染着罕见的明朗与笃定,“陛下已定新政之策。”
冯岚闻言,针尖微顿,抬眸一笑。春日的光影落在她睫羽之上,犹如晨霜微闪:“姐姐眉间舒朗,想来是陛下听进了姐姐的言语,并付诸于行动啦?”
邓绥却轻轻摇头,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柔光。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竹简,置于案几,指尖轻轻展卷:“不是‘听’,也非‘采纳’,而是共谋。朝堂之上,他比我预想得更加果决。”
冯岚指尖划过竹简,落在“废察举、立科举”六字上,轻轻低吟:“这‘分科取士’之法,诚然开今古未有之先河。”忽而她眉梢一挑,纤指停在某行小字:“只是若仅按经义、律令、算学分科,寒门子弟仍难敌世家之子浸淫家学的深厚。”
邓绥神色一动,斜睨她一眼:“阿岚以为,应当如何?”
冯岚嘴角含笑,从玉盘中取一枚杏脯细细含入口中,唇齿微启,声如和风吹绡:“不如增设‘实务策’,令士子就河西屯田、荆襄水患、漕渠修治等时政课题立策应对。姐姐最清楚,那些世族纨绔,最怕的不就是‘纸上无策,实地难行’?”
语毕,她却忽而蹙眉低呼,手掌轻按微隆的小腹。邓绥立时起身,揽住她双肩,目光焦灼如新柳初抽:“是哪里不适?”
冯岚低低一笑,眼波潋滟似含春水:“没事的,是这小家伙踢了我一脚,兴许是他听到娘亲说得好主意,也急着来帮一把了。”
邓绥低笑不语,复坐案前执笔,在草案旁一行小字处添下:“实务策:察民疾苦,通民生事,以实政为试,以才德为用。”笔锋一收,墨意未干,她却缓缓凝眉:“只怕朝中旧臣听闻此策,便要以‘激进革制,悖逆祖训’之言横加非议。”
冯岚扶着腰缓缓起身,从枕边抽出一本翻阅多次的《汉书》,翻至《萧何传》,唇边绽开浅浅笑意:“萧相国曾劝高祖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但眼下世道不同,姐姐何不反其意行之?”
她指着书中“非壮丽”三字,柔声道:“便说‘实务策’是彰显圣上‘以务实为威,以贤能为德’之志,用以革前弊、开新篇。如此一来,那些老臣纵使嘴硬,也难驳斥。”
邓绥听得出神,忽而将脸埋入她掌心,掌心微热,心跳仿佛都乱了节奏,轻笑着喃喃道:“阿岚,你这颗玲珑心,竟是愈来愈聪慧了。”
她抬头,眼波缱绻,映着烛火中冯岚的眉眼,仿佛满殿春色只盈在这一人面上。
暮色已沉,宫灯初上。邓绥临出兰林殿前不由回首望去,窗纸上映出一大一小的光影:冯岚倚窗而坐,膝上《汉书》未合,一手抚腹,一手掩卷,唇边轻轻低语。她的影子在灯下盈盈微动,温柔安静得如画,如同《女史箴图》中新绘的一笔,浓墨淡彩,温婉内敛,却生生镌入了大汉王朝的新章页。
阶下春雨初歇,新绿浮水,花瓣随风掠过台阶。邓绥踏过青砖留下一串脚印,回首一笑,心中明白:这一日,她未只书一纸变法之策,更定下了命运流转的新径——因那殿中一灯、一影、一人,岁月的长河也将顺着她们的心意,流向愈加辽远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