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案几之上,《均田草案》的末页上,墨迹渐干,未竟之字“生”犹在笔锋之间,似昭示着大汉新纪元的真正来临,既有苍生之“生”,也有新生命的“生”。
椒房殿内,春日暖阳透过纱窗洒落一地金辉,暖香炉中飘荡着栀子与艾草的清香,帷幔轻曳,几案上新摘的玉兰尚带露珠。邓绥半倚在榻上,薄毯覆膝,手中正翻着《周官·地官》改注。忽听殿外一阵快步,宫女还未来得及通禀,帘影已动。
“姐姐!”一声熟悉的唤呼带着止不住的欣喜,冯岚怀抱闻喜公主,几乎是奔了进来。
未及细言,她已扑至榻前,跪坐在邓绥膝前,眼圈微红,动作轻缓又迫不及待地将头贴近邓绥的小腹,耳畔紧贴温软,环抱住她的腰身,仿佛要将那微不可闻的生命之声收进心里。
“姐姐有孕,阿岚替姐姐高兴。”她轻声道,语气中却压不住激动,话未完,眼泪已一颗颗滚落,“上回都是我不好……是我病重,姐姐日日照看,才害得你劳累伤身、小产……我一直不安,如今姐姐再得喜脉,也总算……总算能安阿岚的心了。”
邓绥怔了怔,旋即心疼地伸手轻抚她的发顶,将她搂入怀中,声音轻柔如水:“小傻女阿岚,又在妄自菲薄。我何时怪过你?那是命数,不是你的错。你为我做过多少事情,我岂能不知?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人是要向前看的。”
冯岚埋首在她怀里,泪水沾湿了罗衫,却终于破涕为笑,眼眸仿佛都被温情蒸暖。
这时,闻喜公主正坐在一旁的锦榻上,抱着自己的小铜铃咿呀呓语,忽然奶声奶气地喊出:“绥母后……抱……”
话音尚未落地,二人一时俱愣,随即笑意漾开如春水。
“哎呀,我家湉女嘴巴越来越伶俐了。”邓绥掩唇轻笑,连忙起身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托着她的小身子,“又长高了,脸都圆了一圈,怕不是偷吃了好几颗蜜枣。”
闻喜咯咯笑着抱住她的脖子,一只小手还捧着她的肚子:“弟弟……在里面吗?”
“嗯,也许是弟弟,也许是妹妹。”邓绥柔声哄着她,唇角弯成极温柔的弧度,“等他出生,就能陪着咱们湉女一块玩了。”
冯岚在旁看得满目欢欣,眼中泪意尚未褪去,却已笑得似花开三春:“以后湉女再也不孤单了,有弟弟妹妹作伴,还怕谁欺负咱们的小公主?”
章德殿内,春意正浓,殿中却比外头还温暖几分。
金丝帘下,邓绥斜倚在漆榻之上,怀中铺着绣云纹的锦被,一手轻抚着渐显微隆的小腹,另一手正接过宫人捧上的《河东异闻录》。这是冯岚今早特意从东观借来,听说其中记有“夜鹤驮月”“太湖鱼跃成虹”等趣异奇事,定能博邓绥一笑。
“这夜鹤叼月之说,倒像湉女昨晚画的那个圈圈。”邓绥指着书页,眉眼温柔。刘肇立即靠前附和:“朕昨日还见湉女拿笔沾墨往天窗上点,嘴里说要画月亮呢。”
冯岚笑着奉上蜜渍黄柑:“那是小公主有才情,随了绥母后。”语音未落,刘肇已亲自剥下一瓣,殷勤送到邓绥唇边,语气仿佛在哄未出阁的少女:“快尝尝,今早朕刚命人摘下的新鲜果子,说不定你的小皇子也想尝尝鲜。”
邓绥见二人轮番讨好自己,忍俊不禁,索性倚着软枕笑道:“看来以后,我可得在宫中立张表格,今日让陛下去椒房殿侍寝,明日换阿岚来陪夜,上午应付这位,下午应付那位,我这身子可要忙坏了。”
话音一落,殿中笑声迭起。
刘肇最先接话,端起茶盏笑得眼尾飞扬:“好呀,那你便列个章程出来,让朕和冯贵人轮值贴身伺候,哪日错漏了,朕便罚自己抄《汉书》十卷。”
冯岚掩唇浅笑,语带娇俏却不失分寸:“妾可不敢与陛下争宠,只是这段时日,妾与绥姐姐共过风雨,想多陪陪她。更何况,陛下与妾本是一心,都是为社稷出力,为大汉添喜。”
邓绥眉目舒展,笑而不语。
刘肇则正色附和道:“冯贵人此言甚是。如今海内归一,户口盈万,百姓安居乐业,这孩子与闻喜公主一般,皆是时来运转的吉瑞之兆。天降麟儿,是上苍应允我炎汉长兴!”
三人相视而笑,气氛和乐,宫灯映照下的章德殿,不见皇家威仪之肃,唯余一室春意盎然,宛如人间常家天伦。
殿外风过槐树,枝影斑驳。小太监轻轻合上殿门,低声道:“这雒阳宫中,第一次有‘家天下’的感觉了。”
金光如织,映在三人交叠的影子上,帝后所孕的不止是骨血,更是一个和平安宁、生生不息的未来。春风拂榻,吹落案前几瓣玉兰,正好落在邓绥手中,宛如天地也在为这一刻的圆满默然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