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嘉之缓步向前,指尖轻轻擦去幼童脸上的泪痕:“大家看看,就因为几句不知从哪传来的闲话,连孩子都要跟着担惊受怕。”
她转身面对众人,声音突然拔高,“这些天,你们说我抛夫私奔、勾三搭四,可曾想过这些话,为何偏偏在州江楼生意如日中天时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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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私语声,几个老主顾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聚仙楼的狗腿子们见状,立刻挤到前排,酒糟鼻汉子扯着破锣嗓子叫嚣:
“别听这贱妇胡诌!她勾引江湖人、搅乱风化,就该浸猪笼!”
“对!浸猪笼!”几个爪牙挥舞着棍棒,“不守妇道的东西,留着就是祸害!”
“益州城容不得这种伤风败俗的人!”不知谁捡起一块碎石砸向柳嘉之,人群瞬间陷入混乱,叫骂声与孩童的啼哭混作一团。
“浸猪笼使不得,私设浸猪笼可是要治擅用私刑的大罪。”牙婆从人群钻出来,围观百姓面面相觑,骚动声渐渐弱了下去。
牙婆见状,手指指着柳嘉之:
“依我说,该学汴京城郊的法子——剃光她的头发,游街三日。让全益州的妇人都瞧瞧,不安分守己是何下场。”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好声,几个年轻男子甚至开始寻找麻绳。
“慢着!”柳嘉之踩着满地碎瓷片走上前,目光扫过围观人群。
“我本是江南西路商户之女,自小随父漂洋过海,见过海外一夫一妻之制。在我眼里,婚姻是两情相悦、立字为据,而非别人随口一句‘有天地为媒之约’就能算的。”
她猛地指向其中一个跟着起哄的壮汉:
“这位大哥,若今日有人说曾与你娘子拜过天地,你信吗?” 人群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各位婶子大娘!”她的声音穿透喧闹。
“当他们用不守妇道羞辱我时,可曾想过,州江楼后厨掌勺的人里有寡妇,锦水大街各个商铺的账房执笔里有的是良家妇女,就连武侯祠前卖香的盲眼阿婆,都在用双手挣饭吃!”
牙婆刚要开口反驳,柳嘉之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在掌心划出细痕:“他们想用名声杀我,用规矩捆住我。”她突然扯下发带,青丝如瀑散落肩头。
“今日若我倒下,明日被剃头游大街的,就是在座每一个想讨生活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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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听莲举着厚厚的账本冲出来,账册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自姑娘来后,州江楼日流水涨三倍!后厨添了二十个伙计,其中一半是女娘!她教我们许多实用的谋生本事,给我们的月钱和男子一般皆涨了三成。姑娘这样一个人,大家怎么能跟着恶人不明不白地抹黑她!”
州江楼的女伙计们,突然齐刷刷扯下围裙。
王婶把先前就去后厨悄悄拿了的菜刀,重重剁在桌上:
“我们跟着柳姑娘学做蛋挞时,她说那叫烘焙,让我们好好学,日后不比男子当大厨差!”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聚仙楼的几个帮工拨开人潮挤到前排。
为首的老许扯下腰间绣着聚仙楼徽记的汗巾,狠狠甩在地上。
“老子不干了!”他脖颈青筋暴起,“在聚仙楼干十年,工钱还没柳姑娘给女伙计的零头多!”
这时,卖豆腐脑的张婶从人群里,将布满老茧的手掌高高举起:“柳姑娘说得对!”
“我守着豆腐脑摊子二十年,年轻时候没少被人说抛头露面。”她转身,对着围观人群大声喊道,“她没教我认字、没付我工钱,可就凭她肯为我们这些女人说心里话,我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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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赤握紧刀柄退到柳嘉之身后,看着人们纷纷站出来表达不满。
她单薄的脊背绷成弓弦,让整座城池的人甘愿成为她的箭矢。
喻赤突然想起密室里,她信誓旦旦地说会一起想办法,尽快救晏井承出来。
那时他只觉得眼前这小女子天真得可爱,只会不知天高地厚地逞能。
而此刻,看着柳嘉之散落的青丝在风中狂舞,笔直的背影,在纷杂的人群中如同撑起天地的梁柱。
听着人群中爆发的争论,喻赤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也要冲破胸腔。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
原来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刀剑的锋利,而是能让千万人心甘情愿追随的力量。
喻赤缓缓放下手中的刀,喉结上下滚动。
瞳孔里映着那个宛如神明的身影,他头次意识到,原来这世间真有能点燃人心的火种。
而他,竟如此幸运,正巧站在火光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