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唱,芙瑞宁的每一条触须,都裹满海神酿造的甜酒和蜜糖。可惜只有最幸运又最莽撞的人,才敢斗胆将她的甜美尽尝。
他在唱,如果腕足的裂口与舌尖足够贴切,那些甘甜的汁水,会像熟透的果肉,不留痕迹地滑过你的味蕾,留下汹涌的,热烈的,漫无边际的甜。
他在唱,那些结队的丝丁鱼,是如何在深海中飘然游历。
他在唱,鱼群是如何在海底漫长穿行,越过险滩,越过岩礁,越过大陆和岛屿,安抚过所有逐浪摇荡的海草,又穿过所有海草欲拒还迎的阻拦,方能抵达最风和日丽的海域。
鱼群每一次摆动尾翼,都会掀起一场海底风暴,于是它们被湍急的漩涡击退,又被卷入迷离的洋流里。
他在唱,鱼群越发拥挤,几乎填满所有岩石的空隙。它们用涛声写诗,将潮汐当做韵脚,对仗是一千朵浪花的颤栗。
那些祷词字字句句,歌咏着大海的汹涌和无尽。
当炼狱中燃烧的烈火,放肆烧灼着不可名状的阴影。
而瀛海的回应,是海风盘旋于群岛的低鸣。
乌鸦俯瞰着陆地。
星辰俯瞰着人间。
故事中,古神漆黑又柔美的腕足,会将大海无尽的馈赠,扔上流浪水手的甲板。
在羊皮书卷里,在丝绸信笺中,在每一个长风破浪的返航之日。
万物垂死。
万物又生。
但他的念白早已远不可闻。
晚风撩动着薄纱,在上百只蜡烛的映照下,每一道光影都朦胧又妖冶。
那些古老的咒语终于生效。漆黑的毒血从张孟晴颈后的伤口中漫涌而出。
黑血沿着腕足缓缓滴落,散发着污秽刺鼻的腐臭,但阿芙似乎毫不在意。
【宛神】依然亲昵地偎抱着她,用仍在微微颤抖的口器,吻过她的耳朵和发尾,轻柔地清理她骨肉深处残留的毒素。
这一夜,神明将自己当做祭品,换她平复如故。
红烛整整燃烧了七日。
芙瑞宁盘踞在那张石床上,昼夜与她厮守。
海神用它的口器和触须,不厌其烦地舔舐垂死之人深可见骨的伤口,用附着丰腴养分的黏液包裹着她的血肉,让那些腐败凋敝的骨骼和血管,重新发芽生长。
身体在缓慢地恢复,但那些草药和香雾,依然熏得张孟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第七个午夜,神庙空寂无人,只有烛火摇曳燃烧。群星从穹顶的缝隙中,睁开亿万只遥远的眼眸。
张孟晴伸手摸向自己颈后,那里的皮肤已经平滑完好,没有任何疤痕。
她竟然有些不舍。
等她彻底复原,阿芙还会这么温柔地吻她吗?
她不敢细想。比起叹息着自寻烦恼,还是好好珍惜眼前难得的柔情吧。
断绝了城市和科技的喧嚣,这里的夜色浓郁而寂静。远处依稀有山泉落入深潭的清澈声响。
少女温顺地蜷在自己怀中,呼吸平稳而和暖。张孟晴亲了亲她的额头,提出冒昧的请求:“阿芙,能带我去洗个澡吗?”
阿芙迟疑片刻,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毛茸茸的短发蹭过张孟晴的锁骨。
“……好。”
张孟晴从石床上坐起,久违地呼吸着夜间清爽的空气。
阿芙牵着她的手,带她穿过神庙,向山崖深处走去。
一汪幽深的潭水,在皎月下闪动着粼粼波光。
张孟晴褪下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衬衣,踏入冰冷的水波。
扑通。身边有水花溅起。
阿芙一头扎进水里,旋即游弋成一团玄青色的暗影,只留一只腕足轻轻绕着张孟晴的脚踝,像怕她迷失在这长夜里。
张孟晴会心一笑,莹蓝色的触手划开水面,灵巧地跟了上去。
不过刹那,石壁和潭水便被清冷的荧光染透。
张孟晴这才惊觉,她的触手似乎比从前茂盛了许多倍——
不计其数的纤长触须,几乎填满整个深潭,像孔雀恣肆伸展的尾羽。它们散发的幽蓝的光芒,自成星空和银河,映亮周边的一方天地。
“我从你的伤口里,取出来一个小小的机关。”阿芙从水面底下探出脑袋,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蓝色涟漪在她身边层层散开。“他们似乎为了压制你的能力,动了一些手脚。”
那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可以晚点再说。
晚风吹拂着春夜的花枝,似有暖香暗涌。山海默然,虫鸟清喧。
张孟晴游向她的少女,晶莹的触手轻轻摇晃,满池清光随之荡漾。
被她拥入怀中之前,阿芙没有抵抗太久。
少女眼底漂浮着柔和的蓝色光焰,将她没入一场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