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尸体是今天负责打水的学生发现的。
隆洛跟着前面的人，目的地却不是水井，而是一座高塔。
又是一座他从来没有来过、十分“特别”的塔。整座塔只有一层，也没有别的房间，或者干脆说这里就是一座巨大的圆厅，金石灯环绕圆厅，将中央放置的女性雕像映照得金碧辉煌。
就像那座精灵建造的灯塔，但因为少了一块放置在天花板上的莫拉赫尔之石，光够不到的地方也陷入了黑暗，看不清。
灯塔……他曾和安东尼到过那里。
可现在，安东尼却……
隆洛还有些回不过神，眼神带了些茫然，缓慢地打量这个地方。
地面有看不懂的花纹和符号。
雕像前……有不少人围在那里。
所有人的神情都带了一丝恍惚，除此外，还有一点恐惧。
这不是一位“流浪者”死去了，而是丽塔顿中的一个学生、他们的一个同学，忽然死了。
还是在这个时间……那些需要他们戒备的“未来”或许已经成为现实。
隆洛还看到了站在人群中间的珀尔娅。
她的表情格外难看。
带隆洛过来的人走过去，叫她的名字。
女人片刻后才注意到他，和站在后面的少年。
“我把他带过来了，珀尔娅。”那个人说。
“谢谢，”她终于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朝隆洛，“你和我来。”
原来是珀尔娅让这个人去找他的。
隆洛想着，看到她拨开人群走过去。
少年这才发现，在雕像前摆放着一座石台，石台上是一具已经没有生息的尸体。
……是安东尼。
围着的人看到少年，纷纷让开一条路，窃窃私语，似乎还有些同情：“这就是最近经常和安东尼在一起的那个一年级吗？”
【“安东尼还是很喜欢和那些低年级混在一起。”】
【“真可怜啊。”】
【“安东尼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已经警告过了……他竟然还敢独自一人深夜出去。”】
【“希望他只是喝酒昏了头！”】
隆洛忍不住晃了晃头，等包围他的声音平息一些，视线重新定格，凝视着那具尸体。
安东尼穿着那身旧袍子，乱糟糟的红发贴在脸上，整具尸体有些浮肿，还蒙上了一层霜——
昨天早上，他还用兴致勃勃的表情和语气，和自己讨论薇拉什么会醒过来。
“不知道那些人知道我们发现了女帝的剑，会有什么反应呢……那可是贤者之石！”
“……”
隆洛的意识因为有人靠近而被拉回。
“斯兰蒂！”有人说。
少年扭过头，看到斯兰蒂从人群里走出来，身后跟着莉莉。
莉莉瞥了他一眼，没多理会，便看向石台上的尸体。
一瞬蹙眉。
其他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斯兰蒂身上，没有注意到少女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动作。
但隆洛看到了。
他还听到——
【“为什么……他的灵魂……”】
隆洛微怔，他想开口，斯兰蒂却已经向莉莉点了点头——莉莉没再想什么，走上前，下一秒，白色的光从手心中涌出。
那充斥着圣洁意味的光芒散去，莉莉低声道：“……没有黑雾。”
隆洛想起了昨天的事。
希曼雅也曾叫来斯兰蒂，排查是否有黑雾存在。
然而事实是，黑法术似乎都没有参与其中。
“那么为他留下一个赐福吧。”
“是。”
隆洛回头看了一眼珀尔娅，她一直在分心注意着少年的情绪，很快注意到了。
“被赐福过的遗体不会被黑法术利用，”珀尔娅闭了闭眼，解释之余似乎有些不忍，“黑棘五月不安全，死去的人都会被尽早安葬……我想让你见到他最后一面。”
隆洛一怔，这时，莉莉手中看似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的白色光芒亮起，可这一次所有人都感觉到，他们被一阵温暖的气息包围，仿佛泡在一圈温水之中。
人们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将手在胸前交握，低下头。
他们不再开口，包括那些心底里的声音也渐渐平复。
虽然如此，隆洛却感觉到有微弱的光点从人们身上浮起，缓慢地飘向石台上的尸体。
这又是什么？
少年作为唯一一个毫无动作的人，望着那些光点，顺着它们抬起头。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雕像，虽然它很高大，可却让他觉得“温柔”，仿佛消失在黑棘五月里的阳光。
这样的动作并没有持续多久。
片刻后，人们重新直起身体，微微躬身，随后离去。
人们一个个离开，唯独珀尔娅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甚至有些固执。
慢慢的，莉莉的赐福也结束了，她默默退开，忽然听到少年的声音——
“安东尼的灵魂，怎么了？”
“……什么？”
莉莉似乎有瞬间的诧异，可她看了一眼人已经所剩无几的圆厅，定了定神：“放心好了，只要没有受到黑雾影响，灵魂都能顺利回归蒂亚。”
这和他想问的、她心里想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隆洛想要追问，站在一旁的斯兰蒂像是认出了他，说：“你们是朋友？”
“……嗯。”
“昨天是那个凯特人，今天是安东尼吗……”
斯兰蒂的反应有点儿迟钝，似乎思索了一下，才朝他说道：“真是可惜，可生命回归蒂亚，也意味着他们很快也将迎来新生……不需要太难过。”
“蒂亚，”隆洛沉默了一下，选择顺势问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些。”
“传说中，生命女神安莱给予生命，当生命走向死亡，将会穿过死亡女神尤佳德的‘死者之门’进入蒂亚，随后重回女神的怀抱，直到再次降生。”
斯兰蒂说完，看了莉莉一眼：“现在的安莱圣殿还是这么教导的吗？”
“是的，老师。”
“还流传着那套仪式吗？圣水和赐福，哦，还有金盏花。”
“现在已经没有圣水了，但赐福一直是必要的……灵魂或许会分不清方向，为了指引它们正确穿过‘死者之门’，这种事情是必要的……否则安莱就……”
莉莉说着，忽然顿了顿：“对不起，我会控制好自己的信仰。”
“没关系。繁茵的元素理论重新构造了法师对世界的理解，法师、尤其是元素法师，一直走在追求‘真理’的路上，这数千年来收获颇丰，其中最与众不同的，就是认为‘神’不过是元素的一种表现罢了……无论是什么，安莱还是尤佳德，又或者朱莉还是加西亚，‘神’根本不存在。”
斯兰蒂看着仍然低着头祈祷的珀尔娅，缓缓说：“可就算那些理论多么清晰，只要人仍然是人，总是会希望与自己熟悉的朋友、亲人，能够安然到达彼岸。”
说到这，他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人的本能让我们没办法向着真理走得太远的……唔，看来霍莱三十年前和我说的这句话有些道理。”
莉莉一怔，但大概习惯了老师突如其来的感慨，低下头，不再说话。
隆洛看着他们：“灵魂分不清方向，是什么意思？”
“哦，那是另一个传说，说是生命降生时，安莱会以赐福的方式，将前往蒂亚的路刻在每一个灵魂的深处。”
斯兰蒂解释：“而黑法术师会用黑雾抹去赐福，灵魂便只能在大陆上彷徨，被他们利用。”
隆洛若有所思。
“愿安莱保佑。”
过了一会，斯兰蒂说完便带着莉莉离开了。
隆洛瞥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收回视线后再次抬头看着那座雕像。
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是生命女神安莱的雕像，赐福和祈祷，也都是为了让死者能够安然回归蒂亚。
回归蒂亚……
就在这时，隆洛听到珀尔娅有些痛苦的声音：“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坚持去找他……”
昨晚。
“找他？”隆洛捕捉到了这个字眼，收回了思绪，“昨晚你没有见到他吗？”
“嗯……你让我带话，但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不在宿舍，我知道他喜欢乱跑，有时候找不到人，但也没有很担心……没有人比他更懂学院的路，但我没想到……”
是因为他早已经掉进井里死了，所以珀尔娅没能找到他，费利也没有得到改天再去找托利的消息？
可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是在井里……那个晚上没有人看到他吗？
安东尼对学院的环境非常熟悉，这其中既存在着“他不会因为乱跑而丧命”的可能性，也存在着“由于没有人能发现他，一旦出了意外也没有人能救他”的可能性。
隆洛有些迟疑，渐渐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为什么会到水井边？
丽塔顿只有一座水井，它在一座塔中的露天庭院里，而那座塔已经被荒废许久，只剩废墟。
他去那里做什么？
这时，隆洛忽然听到那断断续续，满是自责：的声音：“他一个人在外面……真的是因为失足，还是……”
隆洛一怔，第一次从珀尔娅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哪怕是科顿重伤，薇拉遇袭，她似乎都没有流露出此刻的情绪，比起“愤怒”，更多的似乎是“悲伤”。
而这显然不是出于对安东尼死因的疑问。
甚至和任何人，他、或者其他同学的想法完全不同。
“安东尼对你而言好像有点不一样。”隆洛说。
珀尔娅瞳孔微颤，旋即深深地吸了口气：“隆洛……和我去外面走走吧。”
两人走出了高塔。
外面的雪比起前几天要缓和了不少，只有一些零星的雪，不过天气仍然很冷，隆洛微微低下头，珀尔娅却任由着那些雪粒落到脸和脖子上。
“……安东尼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
她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冷，开始说以前的事情。
“我身上流淌着一半赛提人和一半索特人的血，但我其实从来没有在王国和部落久居……因为我从小就被母亲带到学院里——在正式入学之前，我一直住在一座偏僻的高塔里，和学院养的动物们在一起。”
“老师们都很严肃，或者也不关心其他东西，霍莱院长会陪我，可他总是很忙，我能做的只是安静地呆着，以至于第一次和其他人上学，我也不太适应。”
“后来，我认识了安东尼，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戴斯牌和法师棋，还有怎么通过人们不常走的路，这可以让我偷偷地跑进森林，自由地奔跑。”
隆洛有些晃神，珀尔娅停了一下，忽然问：“你应该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少年点头：“他很喜欢法术。”
珀尔娅一怔，有点儿感慨：“是啊，学院里大概没有比他更喜欢法术的人了，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曾经为研究、理论和面前的一切感到茫然，是他给了我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
“我们能够用法术做更多事，不只是和研究和报告，法术应当属于整个人族。”
珀尔娅抬起头：“或许是因为这种理念，很多人不喜欢他，觉得他总是将心思放在钻院规的空子上，如果不是霍莱，他早就被开除出学院了。”
隆洛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面前说着话的人也停下了。
珀尔娅也注意到了，有眼泪从她眼眶中滑落。
“科顿重伤，但他们只在乎该不该听从一个流浪者的建议，而现在……他们应该会庆幸死去的人还不太‘重要’吧，”她用手背擦过面颊，望着凝成冰的水，淡淡，“我不明白，学院和滥杀法师的王国，有什么区别呢？”
“珀尔娅。”隆洛忽然开口，“你的情绪，有点奇怪。”
少年其实体会不到这一切。
只是有那么刹那，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因为绝望和疯狂而奔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