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伦敦,有一件事人们需要知道,那就是它十分……随机。这种随机性同时是矛盾的、混乱的,又因为这座城市的古老和优越而牵强带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秩序感。马路上的骑警并不能打扰飙车族的摩托轰炸声,救护车笛也不影响咖啡店的老人喝茶。一条路上能同时有《古兰经》的广播和发放免费圣经的传教士,流浪汉的小窝也许是整片区域里最彩色的角落。
一句话,它和南方的萨里小城完全不一样。有这么一种说法,说英格兰只有伦敦和“其他城市”。上大学的第一天,潘西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从前她当然跟着父母去过西区剧院,也在骑士桥附近的米其林餐厅吃过饭。但实实在在生活在这里,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如果说她和布雷斯在泰晤士河边的高层公寓还能忍受的话——德拉科和他那男友的地方,完全就是没法住人。
“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南肯辛顿。”第三次拜访这间小屋时,潘西和前两次一样,一进门就揉了揉鼻子。她拍拍自己的蓝色皮裙,说她灰尘过敏。屋子主人、她的挚交好友连问都没问一句,一句“你自便吧”,就把空马克杯塞到她手中。
“水壶在灶台旁边,茶在最小那个柜子里,电是开着的。”
德拉科身穿干练的衬衫长裤,背对着她收拾水池里的盘子,还没来得及拿起海绵,脑袋就被一块抹布砸中——
“你他妈干什么!”他睁大眼睛回过头,只见潘西叉腰站着,以更狠的眼神回瞪他。
“为什么每次我来这里,你都这个样子?”她砰一声把水杯放下,“我千辛万苦跑来,一下课就来了,然而你连欢迎都不说——为什么?”
“因为,帕金森小姐,这里是我们的家,”德拉科干脆扯下那块抹布擦干手,按下热水壶的开关,“你每次来除了指指点点还是指指点点,那么请问,我该怎么反应?”
潘西盯着德拉科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嘴角挂着一丝假笑。要在几年前,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一定会为这样的注视心脏砰砰直跳。但是现在,她只想假笑回去。
于是她这么做了。歪头扯了一下嘴角,绕开德拉科就去泡茶。
“你的波特什么时候回来?”她打开橱柜,踮起脚尖去找茶包。德拉科实在看不下去,终于还是帮她拿了两盒出来。
“应该快了,绿茶还是红——”
“呲——”
门铃在此时恰好按响。德拉科放下两盒茶包走去,刚刚把门拉开,就被一连串的话袭击了——
“教授说他们要把行程取消掉因为资助人改主意要把那些钱送给叙利亚难民了!”
哈利气喘吁吁地说,用手挠了一下头发。
“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签了协议?”德拉科皱眉。
“那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出钱的人,他当然有权那么做——但这真的很可惜!我想去巴黎的,上次就和小天狼星错过了,而且勒·柯比意——”
哈利走进门来,忽然看见靠在灶台边的潘西·帕金森。
“……哦。”
他扭过头去,责怪地看了一眼德拉科。后者耸耸肩。
“嗨,潘西……你已经到了。”哈利扶正眼镜,对客人笑了一下。
“听起来很精彩。”潘西依旧假笑着,敬酒一样抬了抬手里的马克杯。
哈利放下电脑包,解开衬衫上的领带,松绑似地松了口气。“没什么大事……我们部门本来有个免费去法国的行程,但是……你刚才也听到了。”
“为什么你不能自己去?”潘西嘬了一口茶,眼睛仍然盯着哈利,“如果你那么想去的话。”
“学术旅行还是不太一样,”哈利摇了摇头,“好多地方我们自己进不去。再说了,德拉科和我在为暑假去罗马攒钱……”
“小心了,别说太复杂,”德拉科挑了挑眉,“她仍然不理解攒钱这个概念。”
“我不是蠢蛋!”潘西翻了个白眼,“至少不比你当年要蠢!”
德拉科笑了一声。他走回餐桌前,拿起一包红茶,扔进又一个马克杯里。
“你们要去罗马?”潘西侧身盯着他倒水、拿勺,语气中的好奇不知是真是假。
“对,”哈利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前。这公寓实在太小,不用走上几步就哪里都能到。他扯下领带,绕过手掌绕成一个圈,边绕边说:“德拉科说他小时候去过,不太记得了,而我就没去过。我们本来是要去哥本哈根的,但是……”
“我说了!还不到时候!”德拉科背对着他们喊了一句,勺子伸进杯里搅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潘西皱起眉来。
“什么什么时候?不到什么时候?”她问。
哈利无奈笑了笑,“别在意,就是他的一些……小矫情。”
德拉科端着杯子转过来,望着哈利“啧”了一声。
“…布雷斯什么时候到?”哈利瞬时转移话题。
潘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他还有半个小时离开健身房,所以我猜……一个小时后?”
“Hmm,他比我预想中要卖力。”德拉科关上冰箱,语气捎上戏谑的味道。
“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潘西微笑,“最后的好处在我这里。”
哈利笑了起来。他抬头看着德拉科走近,接过他加了奶的红茶——潘西眯起眼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低语一声“Jesus Christ”,端着杯子去看电视。
对于这个二十五平的小公寓,哈利一天比一天还要喜欢。他不清楚这是因为熟悉,还是积攒下的回忆,又或者是更细微的、说起来没有丝毫连贯性的原因。桌上的水果篮是他们第一次去圣诞集市时买的,沙发灰下去的一小块是哈利某日不小心沾上去的碳笔印;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总是摆着一个玻璃杯,因为德拉科喜欢站着想他的谱子,期末前有时候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茶几上紫罗兰香的蜡烛原本放在窗台边,两个月后差点起火,便被移到了更稳的地方。顶上内嵌式的圆灯坏了一个,修理工延迟了三个星期还没来……
还有墙上那道绝对会被房东扣钱的划痕,那是两人除夕那天跳舞的结果。那天他们看完威斯敏斯特的烟花,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然而哈利不服德拉科路上所说的、“舞技一点儿没有长进”的说法,拉着他就又跳了一个小时,桌边的椅子不幸被撞开,“哐”一声就擦破了墙——
“收回我的话,”彼时德拉科摸着受伤的墙壁,叹了口气,“不是没有长进,是退步了……”
“至少比毕业舞会时要好!”哈利不服。
“要是我没拉你出去,第二天我们就都变成笑柄了。”德拉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关停手机里的音乐就去洗漱。
自那以后,那道划痕就一直在那里,和马克杯里的咖啡印、嘎吱作响的橱柜门一样,留下时光流逝中最细小的印记。来到伦敦不过一年不到,哈利已经记不清这里最开始的样子了。
“喂,这两本童书放在这里是做什么?”
又过四十分钟,刷完了两集《老友记》的潘西又无聊了。她站起来四处走动,走着走着,瞥见书架上从未注意过的顶层。哈利放下手里的四个盘子走过来,就见她望着一红一黑两本《安徒生童话》一动不动。
“就是一个装饰。”他自如说出了给所有客人预设好的解释。
潘西转身面向他,脸上的表情明显在说“请告诉我这是一个玩笑”。
“认真的吗?”她抬起下巴,模样叫哈利想起从前这群斯莱特林嘲讽自己的样子。
那竟然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吗,波特?你实际上有那么一套。”潘西说。
哈利眨了眨眼,回到现在。
“什么?”因为刚才的联想,他不由猜测起这话是否是个讽刺。
潘西抱起双臂,歪头看了一眼正在烤箱面前调节温度的德拉科——他蹲下又站起,按下开始键后又给烤盘铺上锡纸。“有你在的时候,德拉科总会幼稚上个一百倍……”她语速很慢,说到一半眼神变得迷离,“与此同时,又一百倍地更像一个男人……天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哈利愣了一下。他望望架子上那两本书,又看看岛台边开始对付鸡腿肉的德拉科。
这不是个讽刺。哈利看回潘西,浅浅一笑。
……
布雷斯准时健身完毕,准时出发,准时到达。晚餐的烤鸡有点糊了,潘西和德拉科一个抱怨一个反击,伴随着哈利的微笑和布雷斯的漠不关心愉快度过。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定的计划——这似乎是大一学生的风尚之一,餐后的时间于是都用酒精消磨,威士忌和啤酒摆了一茶几,边上还有潘西拒不承认是酒的混莓水果酒。
“我敢肯定我中学时期并不‘幼稚',”德拉科皱眉听完了潘西的个人见解复述,晃着酒瓶一口没喝,“至少十六岁后就不了……你们都看着的。”
“这不准确!”潘西拉着布雷斯坐在地毯上,灌下一大口威士忌,眯着眼摇摇手指,“那件事之后,也许不。但在那之前,你完全就是个娃娃!”
德拉科张开嘴巴——
“以及穿得人模狗样并不能说明什么。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瞎说话,大部分内容都关于这个人,”她把指头往哈利的方向点了点,“同时完全——完全!不在乎身边的人。”
“这不是真的!”德拉科坐直起来,“我没有——”
“她——呃——她说的其实不错。”
哈利拍拍德拉科的手,夺走他手里的酒瓶以防情绪激动。后者扭头看着他,又见布雷斯附和地点了点头:“你确实是,德拉科。”
“但我……“
“德拉科,亲爱的,没事,每个人都有这个阶段……”
“你可没有,哈利。”
潘西放下酒杯,盯着哈利身体向前。
“你那时候比年级上大部分人都要成熟,我想这是我们当时讨厌你的原因之一,”她眯起眼睛,声音有点沙哑,“除开感情方面的事……你都没意识到德拉科喜欢你——天啊!那太明显了!”
哈利面向德拉科,眨了眨眼。后者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Anyway……就像我说的,只要涉及到和你有关的事,他马上变得比三岁儿童还要智障。”
“潘西·帕金森,你越界了。”
“我有吗?“
潘西盯着沙发上的金发男孩,忽然坐直。
“你还记得十一年级开学前的那个派对上,你都说了什么吗?”
德拉科警惕起来,收紧了搂着哈利的左臂。
“什么?”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
潘西咧嘴一笑。
她撑着茶几站起来,挺胸收腹立稳了。狭窄的房间似乎成了一个剧场,而她站在完好无缺的那盏顶灯下,在等一句“Action!”
“你当然不会记得,你那时候烂醉如泥,”她清清嗓子说,“你当时就这样……”
下一秒,潘西迅速拉下脸,以一种堪称专业的演技演起十六岁德拉科·马尔福喝醉酒摔了酒瓶又大声嚷嚷的样子——
“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理我!他他妈以为他有多尊贵!哈利波特——愚蠢的——波特——那个疤头!他——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