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跟她讲道理,”梁月见一身灰色西服,小口饮茶,话语十分温和,“空口无凭,哪来的证据?”
“荒唐到可笑,直接追我追到京都,刚顺利订婚,脸都不要了。我给过她很多机会,然而毫无用处。”
“她若是问认不认识新传媒或者物联网公司的CEO梁月见,那知道的人或许可能多一点,然而她竟然揪着我梁家大小姐的身份不放。”
“大小姐的身份对她来说可真重要,下意识就认为所有总裁的女儿都是千金大小姐。”
“笑死,谁有精力天天关注酱油老总叫什么。况且,我在乾兴就是一小职员——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那种。”
玉器行的VIC接待厅里,宁哲和何瑜一起站着,余书珩在一旁坐着,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助理,约摸是梁月见信任的,门外还有人等着服侍。
毛毡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翡翠石料。
梁星觅脸红得要滴血,刚被何瑜捏着鼻子喂过一堆药,紧急处理完胃酸,又被他姐姐拐来这里听她一阵高谈阔论。
“我不想和你的一档子事情扯上关系,”他脸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语气重得很,用耳一听就知道此人心烦意乱,“你也不用解释。”
现在人急需冷静,举着放大镜研究翡翠。
半晌,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道:
“看我做什么?看当事人!”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转移到梁月见身上。
只有一道隐约的视线,注视他良久。
他一回头,只有一把红扇遮住半张脸,凤眸幽幽地看了看他,才幽幽转向梁月见。
梁星觅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哑,但什么都没说。
梁月见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歪着头问他:“相中哪一个了?”
“外面那个和田玉绞丝镯子,”梁星觅怒气冲冲,“我刚要买,沈玲珑就把我推开,然后就有人说这个镯子已经被预定了。谁预定的?”
“我预定的。”她调笑着看向弟弟,“我猜你应该会想买,索性提前把整个琉璃厂的镇店之宝都打招呼预定了。”
“……行,你是亿万富翁CEO,我是穷光蛋。”
“对不起啊,”她垂下鸦羽般的眼睫,“我其实是来找你的,没想到带来一个麻烦货。”
“叔叔不用太紧张,”她看向宁哲,“店里都是自己人,闹不出去。别告诉我爸妈,他俩正浓情蜜意看演唱会呢。”
“你的景泰蓝呢?”
“一家一家地逛,先给你们买完才到我。”
“谁给你戴的小墨镜,怪漂亮的?”
“要你管!”
“怎么还有小红花,我也想要。”
“不给!”
梁月见直接笑了,拉着身边的小助理问了几句,便微笑着起身对众人宣布:“好啦,事情解决了,惊扰各位了。”
说罢还彬彬有礼朝众人九十度鞠躬,开门轻声喊玉器行人员:“给你们添麻烦了,把东西收起来吧。那个和田玉绞丝镯子,这位小同志拿下了。”
回身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活泼不少,我都不知道该感谢谁了。”
“懵懂纯净得让人羡慕,”她轻轻捏了捏梁星觅面无表情的脸蛋,“没钱又闷闷不乐的小公子,今天我带你去买景泰蓝。”
梁星觅抱臂:“我不和你一起。”
梁月见轻轻一笑,风姿绰约,飘逸的长发丝直接从梁星觅脸上扫过。她踱步坐回沙发,如同女王一般优雅地继续饮着花茶,笑容满面地看侍者收拾东西。
“今天这里人多,我懒得跟你犟。”她说,“没钱还没理的小娃娃,买东西也不问价。得亏我在这里,给你收拾残局。”
“……”梁星觅一向最看不惯他姐姐这种冷嘲热讽的唬人,直接走到余书珩小桌对面坐下,转头看向何瑜:“宁叔叔,买了多少?”
余书珩盯着他的侧颜,若有所思,默默吞了一口茶。
何瑜面对脸盲症患者无可奈何,推了一把身旁和他一般高的宁哲。
宁哲:“…………”
“那必然不能告诉你,你只管大胆去买。”梁月见语气里带着俏皮,“千金难买你高兴。宁叔叔回头找我报销就成。”
他一时哑口无言,姐姐随口几句话,伶牙俐齿,就能带来完完全全的血脉压制。
虽然梁星觅并不屑于和她计较,但总能憋屈到歇斯底里,若不是还在外面,他势必要闹一场让梁月见下不来台。
看她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只在外面才有的亲和力,梁星觅的脸色愈发阴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开始写满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他不说话,只瞪着那个成天介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的总裁姐姐。
敌不动,我不动。
他俩不动,别人更是不敢动。
余书珩和何瑜看热闹不嫌事大,屏气静心,津津有味地观看姐弟俩眼神打架。
宁哲对此见怪不怪,先去找助理询问好梁月见的出行计划,再举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最后走上前哄那个莫名其妙闹别扭的小少爷。
梁星觅私底下已经从“没逛尽兴全是她的错”控诉到“三岁时她抢我遥控器”,再从《孙子兵法》上升到“桃花和紫丁香画在一起也不违和”。
“多多?”
宁哲把他吓了一跳,还好紧急闭嘴,没把抨击梁月见的话语当众说出来,随手夺了桌上茶杯猛灌一口。
梁月见突然一怔,直愣愣看着他。
梁星觅直皱眉头……这什么眼神?
直接脱口而出:“你大可以去收购苏伊士运河,有本事管我、怎么没本事去拯救楼兰古国!”
梁月见温文尔雅地刀了他一眼:“青海长云暗雪山,给你打下玉门关。送君千里赴轮台,不破楼兰终不还。”
“六月份我就二十了!”
“呦,我还以为六月份你就十二了。”
“…………”
他脸通红,将茶一口而尽,杯子倒扣,转问宁哲有何事。
“咳……是这样的,人家打电话过来,你再不去就要打烊了。”
梁星觅懵了,四下里摸手机,屏幕还没打开,就看到余书珩红扇一指,墙上钟表已正正指到五点二十。
他又把墨镜戴上了,唇角挽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日常打趣一样,说:“再不去就要六点了。”
梁星觅坚定地撇嘴点头起身,几下踌躇,拉着人走到门口,还是回头抛出两个字:“姐,走。”
“嗐!”梁月见把浅紫大衣一披,颇为无赖的语气,“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眼里竟还能容下我。”
他真差点要像兔子一样蹦起来、恶狠狠地让她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
要不是余书珩牵着他衣角,听闻此话后还轻揽着他肩膀,他都不能好好走路。
“走走走走走!”梁星觅飞速远离他姐姐。
“好好好好好!”
余书珩亦步亦趋,两手搭在他肩上,像开小火车一样跟着他。
“风蚀的雅丹大漠孤烟,历史繁盛又神秘,有机会我也想去走一走罗布泊。”
“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梁星觅接话,“罗布泊不是传说:大地不曾负我,须弥山和群山亦不曾负我——”
“负我者乃忘恩之小人,我渴望追求文学、音乐以及天地间一切知识。”
梁星觅又惊又喜,梨涡也再次荡起来,回身问他:“你知道?”
余书珩点头默认,轻轻将人转过去:“认真点看路,我找不到店家呀。”
“哦!就在那了。”
他激动地指着前面小小店面。
两个人一块跑进去了。
梁月见跟在后面直挑眉,转向左边:“叔叔,他俩约好一起来的?”
宁哲:“对。”
她转向右边:“何医生,你说他俩……一块睡觉?”
宁哲:“哈?”
何瑜:“是。”
宁哲:“……我总算知道你大学语文为什么会挂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没有没有,一块躺外面、不是,躺椅子上、也不是,就——”
“一人一张椅子吧?”
还得是文科生出手,迅速将对话掰回正轨。
两人一起:“没错!”
“那没事。”梁月见无语笑着,“倒是梁星觅独有的待客之道,除了老欺负他的姐姐。不进去了,他喜欢的东西自己买。”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脸不可思议:“谁主动约的?”
宁哲回忆道:“应该是多多提出来的,周一,听语气特别开心。”
梁月见杏眼圆睁,扯着他的袖子,话难得坑坑巴巴:“叔,你注意到没?那、那那桌上只有一盏茶。”
……
“不好不好,又得卖画了!”
梁星觅抱着小金库换来的景泰蓝茶盘,激动不已,一直碎碎念:“虽然珐琅厂有老字号,但我还是一眼相中琉璃厂这个。”
“眼光真好。”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他开心得像个孩子,眼巴巴地看余书珩淘到一个青花梵文莲瓣笔洗,心中直呼他可真有钱,还暗戳戳嫌弃自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忒不是人。
“我是不常写字,也不会摆放,”两人一块往外走,“给家去师父又要骂我。”
“倒想以物易物,用笔洗换你一幅画,可行不?”
梁星觅支棱着耳朵,直接两个字:“成交。”
“你去挑吧,齐老的虾、徐老的马、吴老的鱼都有,八大山人的真迹也有一幅,”他开始数点,“师、西溪山人的我也有,只不过先生不给落印……”
“打住,你说卖画,总不是卖这些吧?”
“当然不是,”他头摇成拨浪鼓,同时疑惑他怎么知道我卖画,“我的一些不入流的作品。”
“那梁老师听好,我说的是‘换、你’,”他加重了“你”字,“我想换你,懂不懂?”
“我的、我……”梁星觅低着头,唇齿间一直在打磨话语,“我不是大家,没名气。”
他转到前面来,轻轻将人下巴抬起,梁星觅被迫与他对视。
措不及防对上这双湿漉漉的凤眸,又闪又亮,蕴藏着破碎的星子,梁星觅开始头皮发麻。
偏偏这人还如小狗乞怜一般,说的话又轻又软但不腻,还带着点被辜负的委屈:
“我喜欢……赏我一幅吧,一个字都可以。”
“好……”
梁星觅整个人都恍惚了,感觉自己像古代救风尘的良人,任由美人贴近、抱上、搂腰,轻而易举地在耳边喷洒热气,嗓子低哑,还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你真好……”
“哥……你别撒娇。”戏曲生太可怕了,平日里耳根子哪有这么软,他连忙拍着人肩膀,心脏跳得厉害,慌乱颔首,干巴巴地说,“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化。”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这话术奇怪得莫名其妙,他好像有点危险……但不多,人还是很真诚的,明明这么可怜……不答应他仿佛要遭老罪,比丢了一个亿还令人悲伤。
两个人身高也就差了七厘米,自己就好像随时被秒成渣渣,可是气势上不能输,他故作镇定:“你再撒娇,我就不给你画了。”
余书珩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洋洋得意地刮了一下人泛红的鼻梁,道:“大清早亡了,我也没有撒娇。兄弟之间讲义气,答应了可不能反悔。”
这么一说,他便不抗拒、不觉得难以呼吸了,确实好兄弟之间都是这样搂搂抱抱的,他以前就见过一对——每次见到都是黏在一起打闹。
“你想画什么?”
“花卉吧,”余书珩思索片刻,“其他看你。”
“可以可以可以。”
梁星觅眉开眼笑,顾不得耳尖绯红,发上小红花不住点头,杏眼微弯,梨涡很深。
然而一回头,就看到五米外姐姐抱着手臂瞪他,顿时无端心虚。
梁月见正在讲电话,女助理已经被打发走了,宁哲和何瑜等在一旁。她飞速用英语交谈,噼里啪啦得还不忘朝他翻白眼。
梁星觅心情舒畅,不想再和她争吵,索性坐在路边小石阶上乖乖等人。
还没过春分,天仍是短。方六点多,就华灯初上,小店闭门,人影散乱。
夕阳西下,余霞成绮。
人在余晖的照耀下投成黑色剪影,火烧云铺满墙头,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红墙石狮琉璃瓦,墙面斑驳陆离,每一帧都是故事。
他举起手机捕捉光的踪迹,又在偷偷拍照。
余书珩早就偷瞄到他的小动作,一动不动,等他拍尽兴。
两人恬静得如一幅油画,在春日的京都,在遍地宝物的琉璃厂。
他还不忘给姐姐拍照,发到家庭群。梁月见虽然耷拉着脸,但总能毫不吝啬赏给他个“艺术家”的名号。
林清泉说他不加滤镜都能把人拍得这么好看,要赶紧回国拉儿子当摄影师。
懒懒散散的,周末真好,就应该天天周末。
“等我呀?”梁月见语气里带着疲倦,弯着腰敲他的脑袋。
“明明是你找我,说吧,什么事?你带的一大帮人呢?”
“都遣回去了,拍碍着您眼。先诚心诚意和你说声对不起,”她长叹一声,“初七我不应该说走就走留你一个人去参加宴席。”
“嗯,姐姐知道就好!”
见他笑得如花似玉,梁月见一时噎住,嫌弃说了声:“跟小学生一样,不知道你咋长的。”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回家了。”
“找你躲个清静。”她语气里带着烦躁和无奈。
他一下警惕起来,从小石阶上站起,一脸凝重:“咋啦?姐,有人欺负你?”
“没人敢。”明艳眉眼间颇有些无精打采,“烦。”
梁星觅微怔半晌,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拉着姐姐的大衣帽子:“回家回家,到我那里。你遇到瓶颈了?”
“对。很棘手,想找你咨询。”
梁星觅直接摇头否认五连:“我不懂,我不会,我不知道,专业不对口,您别来问我——”
“哎哎哎!”此话一出,梁月见直接上手揪他耳朵,“前儿是林妹妹,今儿又做宝姑娘,一问三不知,别搁这儿瞎装!”
“嗷嗷嗷!”梁星觅甩不掉她,直接跳脚,奋力望向后面三人求助。
只有余书珩看过来,但是不知为何蹙着眉,眼神里可怜兮兮,人被夹在中间,胳膊还被两人拽住,两耳源源不断地接收来自管家与医生的滔滔不绝。
眼看求助无望,梁星觅只能放弃,向姐姐俯首称臣:“我顶多算理论家,比不上您这伟大的实干家。好姐姐,您要是想听我纸上谈兵,就赶快放开我吧。”
梁月见噗嗤一笑,松开手,道:“你一个人能把红楼凑齐,能耐大了!”
“我要坐公交。”他揉着另一只耳朵,好让红色对称。
“……神经。”
梁月见踹他一脚,几欲吐血,“两个小时还要换乘!不是地铁就是公交,我寻思整我呢,一个周不见就把我心情糟蹋得七上八下、五零六落的!还以为您带我坐过山车呢,您就不能别挑晚高峰!”
“……我没钱了。”
“梁星觅!你你你!”她点着弟弟脑袋,“家里没给你钱吗?亏待你了?回头我就拨给您几个零,成不成?”
“……不成。”
“得嘞!自己不要还委屈得很,您想上天啊二百五!”她不再与“二百五”多费口舌,回头向众人宣布,“诸位,少爷说坐公交,你们有事就先回!”
宁哲自是不放心:“阿丰你呢?”
“我和他一起!”
何瑜:“……6。把车钥匙给我,我要滚了。”戳了戳余书珩,“傻孩子,你呢?要不哥送你?”
“傻孩子”傻傻的:“我也想坐公交。”
何瑜:“……老宁你找个保镖开车吧,妈的整得我也想坐公交了!都是被你们传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