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近晌午,狂风呜呜呼嚎,雪越发落得急,铺天盖地压下来,仿佛不坑杀整座城池便誓不罢休。安陵立在门槛前,摘下郦姜所赠的黑晶石串,像转动流珠那样捏在手里一颗颗拨弄,源源不断的热流沿指尖涌动到全身。她身后,元仲卿裹紧鹅羽氅,时不时探出铜炉暖热的手搓搓脸,哈出一口白雾,顶风喊道:
“仙子,外面凉,且进屋避一避吧。”
安陵头也不回,仍旧盯着灰蒙蒙的天。
“你进去吧,我有法器傍身,不冷。”
元仲卿觑着她单薄的衣衫欲言又止,搂紧外衣打了个寒颤。
郦伯之死真相大白,于情于理她该立刻传音告知郦姜,但安陵唯恐女郎过于情绪激动,犹豫再三,决定等自己回去当面禀告。然而天公不作美,将近一个时辰,这庭院内的积雪就没了脚。她试过冒险前行,结果刚踏出去就被厚重雪尘糊了满脸,不得已,只能退回别馆等待转晴。
寒风凛冽,乌云密布,石晷和刻漏皆失去作用,没人说得清现在几时几刻。他们静候太久,久到元仲卿手炉中的炭火都添了三遍,终于,风雪渐歇,天地静谧。安陵把珠串捋回腕部抽身便走,元仲卿急忙挽留她用午食,接着转头吩咐下人:
“一定炖只鸡,要最肥的。”
那奴仆搓着手,脸色通红:
“郎主,鸡早就吃完了,不然换成别的?”
他面露尴尬,偷瞄一眼女孩的反应,迅速板起脸斥道:
“先去大营那边提两只过来,这种事还要我教你么。”
奴仆“哎”一声应下,将扫帚交给同伴,一溜烟跑没了影。安陵本想推拒,刚开口,就听元仲卿说:
“难道仙子甘心吃那贼人的饭?”
……确实不甘。
一想到萧寅的所作所为,又想到心安理得在将军府享用了这么多天的锦衣玉食,安陵脸色一变,险些当场吐出来。她掩嘴呕了一声,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忽然庆幸前日没收下南阳公主所献的那件翡色珍珠裙。
对了,南阳公主!堂堂一朝公主,怎会默许丈夫反叛母国?她问出自己的疑惑,已经而立之年的南平王先是一叹,而后嗤笑:
“我那堂姐啊,她爱母国,但更爱萧贼。母国和萧贼择其一,她当然选择后者。”
“怎么会,那可是她父母亲族?”
“人都有私心,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家,毕竟是外姓……”
“呃啊啊——!”
谈话间,外面倏地传来一道凄厉惨叫,二人浑身震颤,你追我赶爬起来直奔庭院。大门虚掩着,方才奉命去大营的奴仆倒在台阶上,胸口洞开,鲜血汩汩喷涌,在雪地中淌出一片殷红。瞧见元仲卿,他急忙抖动嘴唇,却只发出了几丝“嗬、嗬”的气音,随即喷出一口血,便头朝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通过门缝隐约能瞥见外面的人影,元仲卿咬牙切齿,竭力压低声音问:
“谁看见发生了什么?”
“郎主,”旁边某个仆从脸色煞白,两腿直打哆嗦,“外面全是兵马,不许我们出去。”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门外忽然马蹄笃笃、人声鼎沸,叫喊威吓声从东西南北一同迸发。别馆内的奴婢大多常年跟随元仲卿征战在外,倒不至于立刻被吓破了胆;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慌了心神,纷纷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家主人。
元仲卿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运足气高喊:
“来者何人?”
外面的骚动迅速平息,偶尔冒出几声马匹喷响鼻或跺地的动静,几息后,有人隔门回答:
“南平王,听说你暗中联络豪族,招揽兵马,意欲何为啊?大王关切,特派我来问询。”
闻言,元仲卿放声大笑。
“哈哈哈,哪里来的无耻逆贼,竟也敢自称为王?”
门外之人怒喝:
“大王本就是真龙之子,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委身北朝,何谈臣服?况且经年来,大王征战四方建功无数,你元氏不仅不知优待,反而屡屡猜忌逼迫,这次更是派出什么关右大使,以犒赏之名、行监视之实。那明堂里坐着的小皇帝,岂有半分人君之相?”
“他萧寅早有不臣之心,何必惺惺作态。”元仲卿嗤之以鼻,“随你怎么说,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念在有同袍情谊,大王仁厚,特许南平王主动归降,日后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今日这长安别馆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元仲卿面上阴沉不定,他扭头看向安陵,后者揣着手凑近,低语一句“从长计议”。他点点头,冲外面叫嚷:
“兹事体大,我须考虑一阵。”
喊话没有回应,似乎是对方宽宏的默许,又似乎是不屑。院中仆役各个神色凄惶,元仲卿命他们去偏房等候,与女孩对视一眼,用目光点点堂屋方向。两人退回房中,甫一闭门,青年忙抱拳一拜:
“求仙子救命!”
“我不会法术。”
“什么?”
他愣住,满脸的难以置信。
安陵不搭话,并指结印,拽出颈上红绳注入其中,葫芦吊坠冒出点点微光——她还不会吐纳,只能边凝气边传音,维持不了多久。朝着另一端,女孩迅速将萧寅截杀永宁伯、意图谋反之事讲述一遍,又说了自己受困的处境,随后松手扶墙,粗喘着抹了把汗。
元仲卿适时递上一方绢帕,希冀追问:
“仙子方才在向仙女娘娘求援?”
“嗯,等阿姊来救我们。”安陵不跟他客气,接过绢帕胡乱擦几下,顺手塞入袖中,“多谢,洗干净再还你。”
“若是……若是娘娘没能赶来呢?”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女孩动作一顿,搔了搔后脑勺,沉吟片刻,忽然在青年缤纷的神情中握住了他的手。她推开屋门,默念几遍“无影无踪”,飞快踏出三步,皑皑积雪顿时烙下三个灰黑足迹。元仲卿呆愣几息,突然抽回手连退两步,朝虚空惊讶赞叹:
“这就是仙法么?当真玄妙。”
她一怔,反问:
“你看不见我?”
“是。”
可我看得见你,说明什么?这隐身咒竟只能一人使用!安陵几乎要把面前傻笑的青年瞪出个窟窿,恨他事到如今还能笑得出来,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愤慨。这愤慨又慢慢化为焦躁,逼得她解了咒术直跳脚,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