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娘的,凭什么不能一起走!乃公不信这邪!”
嘴上骂骂咧咧,她双手探到颈后,摸索着去解红绳上的结。
“这吊坠是件法器,能藏人身形,你带着先走。我乃仙家道童,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不可,仙家法器,我一介凡人岂能擅用?!况且贼人凶残,万一伤及仙子,在下万死难辞其咎。”元仲卿忙摁住她手,又自知失礼一触及离,同时长揖谢罪,“还是劳烦仙子先行一步去请娘娘,他们既有意招降,一时半刻必不会伤我性命。”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半晌,青年长吁一声:
“仙子珍重。”
长安别馆外,为首者已等得不耐烦,于是长鞭一挥,指着身侧某个士卒道:
“你,去叫门。”
士卒抱拳领命,提着刀来到庭院前,正欲拍门,门板忽然吱呀一声向内打开。元仲卿孤身一人,不披甲、不挂剑,赭红锦衣外裹一件雪白大氅,头戴鹿首金冠,气度非凡,浑然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为首者马前,矜持地仰起头,一言不发。
马上要沦为阶下囚的人,神气个什么劲!带队的将领在心底啐骂一声,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仍旧像往常一样躬身行礼。
“见过南平王。”
“这别馆内的仆从随我征战多年,诸位多多少少都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既然我已归顺,将军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妇人之仁,竟然还想替这些奴婢求情。将领轻蔑一笑,挥手向四周的甲士示意:
“带走,好生看管。”
元仲卿任由他们擒拿住自己,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只在转身间隐晦地向西侧投去目光,然后若无其事地迅速收回。而他注视的那个方向,某个持长矛的甲士忽然耳尖一动,悄悄捅一下身旁的伙伴。
“欸,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冻傻了吧你,”伙伴朝他翻个白眼,“认真点,马上该回营了。”
距他们仅仅两步之遥,被人和马踏实的冰泥发出轻微“咯吱”声,旁边纯白的积雪稍稍塌陷一块,像是什么东西的脚印……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时,东边猝不及防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头插羽毛的骑士遥遥出现在视野中,他挥舞着手中的令旗,高声叫喊:
“大王有令,全力搜捕妖女。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什么?那喊声并不清晰,众人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见这骑士拍马赶来,火速刹在为首者面前递上令签,气喘吁吁回话:
“前几日入城的那两个神仙,实则是祸乱人间的妖女,其中较小的那个就困在将军的包围之内。大王旨意,掘地三尺也要把孽障找出来,务必就地格杀。”
将领脸色剧变,霎时抽出腰间宝剑,指天号令道:
“最外层不动,里面的人给我搜,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听这话,正被人带上枷锁的元仲卿猝然暴起,一记重拳加推搡夺了最近的刀,双目外凸,虎豹般扑向为首者。
“去他娘的萧狗——”
噗嗤!
三柄长矛齐刷刷刺进他胸膛,他蓦的喷出一口热血,喘息几声,接着却仰面大笑,笑声极尽张狂。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们这些禽兽,自有……”
刺啦!
长矛抽离,话音未落,青年趔趄一下,轰然倒地。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几乎在同时,外围牵马的士卒忽然腕部发麻。他惊呼一声,吃痛松了手,那高大壮硕的枣红马引颈嘶鸣,一头冲出了包围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一出声东击西!此次带兵的将领简直气歪了鼻子,长剑一挥,直指枣红色逃窜的背影。
“弓弩手,放箭。射中者,赏银五十两!”
这枣红马不愧是一等一的战马,当下撒开四蹄狂奔,乌鬃飒飒迎风招展,御道之上黄土飞扬,眨眼间窜出半里地,已经能远远望见城墙。嗖嗖破风声接二连三袭来,背后隐约有钝痛,安陵不敢回头,一味向前逃窜,暗暗期盼着快点、再快点。
近了,越来越近了,前面就是……紧闭的城门!
那一刻,安陵心底升起浓浓的迷茫和无助,呼啸声和马蹄声通通消失,耳畔只余下茫茫的空。像是嫌她不够绝望似的,下一刻,早已裂纹密布的葫芦吊坠光华流转,它扛下最后一支箭,旋即“嘭”的化为齑粉。
难道天要亡我?
极致的紧张带来极致的放松,安陵翻身下马,走到百年铁桦木铸造的城门前,伸手试了试,但没推动。她回到枣红马身边抚摸它,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以往抚摸盗骊的手感,脸却抬向高空,黝黑眼瞳里倒映着新一轮催命的箭雨。
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吗?
流矢仿佛群燕直入云间,轻飘飘滑翔须臾,而后齐齐敛翅列阵俯冲,尖喙直指蝇虫。第一箭刺入大腿,她控制不住地往前栽,噗通跪坐在地。第二箭紧随其后贯穿胸膛,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枣红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视野窄得可怜,忽明忽暗有飞虫在舞。安陵恍惚盯着面前,雪越染越红、越染越深,很快便凝成了一团绛紫……
不对,她拼命拽回意识的尾巴眨眨眼。那绛紫色是一片衣角,覆盖在一只彩绣锦鞋上。
“现在吐纳调息,你还能多活一会儿。”
头顶传来的音调轻浮放浪,她没力气抬眼,也没力气说话,仅仅动了下手指。
“说笑而已,别真死了,活人才能卖出好价钱。”
话糙理不糙,《窥渊》心诀她早已滚瓜烂熟,哪怕现下头脑混沌也没忘记如何感气。兴许是否极泰来,那些缥缈之物入体后头一遭没有外泄,反倒跟随心念在经脉中涓涓流淌,宛如初春林溪,终于让冻透的身躯复苏些暖意。那人撬开她的嘴塞进什么,又苦又涩,弥漫着土腥味,其中蕴含的灵气却使她精神大振,连慢慢浑浊的双目都清明了不少。
“你……咳、咳,是谁?”
来者避而不答,沉吟片刻,又说:
“解决追兵四十三两,千年老参根须二十二两,新客减免五两,一共六十两黄金,分文不多,分文不少。喏,你是谁家的小孩?这点花费长辈总不至于出不起?”
“呃、哈。”
她轻轻摇头,那人只道了句“迟早会来”便不再追问。动了动下颌,安陵连参须带舌头一起咬,强行吊起神志,迷迷糊糊地按心法运转周天。剧痛折磨间,五感异常迟钝,好像有谁捞起她的四肢摆弄。她弹腿想要挣脱,被制住后似乎听见一声怜爱的叹息。
“睡吧。”
最后一缕意识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