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我便张榜告知全阁。”
是告知,不是商量。女郎眉头皱得更深,指尖交替敲打桌案,斟酌道:
“我知道你看重她,安陵确实是好孩子,可……怎么说呢,有点偏执?前几日会审的时候,那股煞气你也感觉到了吧,她是切切实实想杀死郦姜。虽说事出有因,一时情绪激动可以体谅,但毕竟是你要选徒弟,这关乎通灵阁甚至整个仙界的未来,容不得半点差池。”
现任通灵阁阁主神色如常,默不作声开始打香篆。见他不打算表态,朔榕抓弄几下头发,显得很是纠结。
“我倒不是对她有意见,也并非想阻拦你收徒,只是兹事体大,应该慎之又慎,以免埋下什么祸根。唔……这样吧,像习武或者吐纳这种的修行基本功,你我该教则教,不能因为捕风捉影的猜疑影响她筑牢根基。但仙术法咒之流,尤其是你那些极具威力的符箓,早学晚学皆可,不差在一时半刻。等安陵清修几年把心性养好了,再传授给她不迟,你看如何?”
元神本无知觉,逞论脸热胸闷头疼这样的躯体反应,但从朔榕提起第一句话,安陵只觉得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噗通噗通,浑似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肉。然而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诘问,她偏生找不出借口抵赖:
人确实是她想杀的,自己也能意识到近来多么性情大变。设身处地思考,换作楚林长大后收了个阴郁沉闷、三棍子敲不出响的弟子,她同样不会怎么放心。
可是,可是——
异议虽由朔榕提出,然而后续如何委实和女郎没什么关系。安陵阖着眼默背功法,强行稳住心神,这才鼓足勇气抬头,颤巍巍去观察玄离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
朔榕在等,安陵也在等,但玄离就是顶着一人一魂的注目泰然处之,骨节分明的手平稳如常,区区几下起落,“福”字香篆一气呵成。
“嗯,不错,没完全手生。”他颇为满意地点评。
“你——”
不待女郎拍桌痛斥他三心二意不务正业,玄离紧接着又开了口,却不是接之前的话茬:
“等过完年,大概出了正月,我得往凡间再走一趟。”
“去凡间……”疑惑刚起个头,朔榕迅速反应过来,拍拍脑门,“哦,还是找那个孩子?”
“是,但不止。”玄离答得含糊,似是不想透露太多,“我离开后,安陵就要辛苦你多照顾了。”
“那当然,她无论如何都是通灵阁的弟子,难得出个筋骨强韧的苗子,我还指望这身武艺有人继承呢。”朔榕不以为意,“不过你也给我交个底,对于安陵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从三年前我就想问,人间穷苦孩子多了去了,有天赋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偏偏是她?”
玄离往香篆一角抛下颗火星,香灰嗤嗤点燃,冒出一缕青烟。
“直觉,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东西。”
然后言尽于此。
他旁边,安陵盘膝而坐,沉静注视着那缕青烟袅袅升起。
经历长安城一遭劫难,大起大落之后,她已经对很多情绪变得迟钝或者说麻木了。放在以前,若能拜玄离为师、名正言顺享受那份慈爱关怀,她必然一蹦三尺高,被满腔激情喜悦冲昏头脑;若听到朔榕的质疑和玄离避开不谈的语焉不详,她指不定又满怀悲戚,左一捧又一掬地擦拭热泪。
然而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女孩浑浑噩噩,甚至因为那句“看到一点东西”而心下稍安。
至少玄离确实对她有所求。
交易是什么?拿自己所有,换自己所需。李少君品性虽不怎么样,说的话却句句在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善变,是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唯有“利”字能长盛不衰。想固宠,想日后不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得趁玄离对她尚有偏爱,尽早做点交易、用利益把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可是一代仙君,堂堂通灵阁之主,能缺什么她给得起的东西呢?
安陵苦思冥想,终于灵光乍现捉到点苗头。
继任者。
凡间上至帝王将相、下至世家门阀,无不重视让自己后继有人;即使一时半刻用不上,能带出去在同辈面前长长脸也是好的——她在谢家时没少伺候过这种明面宾主尽欢、实则暗自较劲的宴席。甚至现在细细想来,当年谢公捧着她,未尝不是因为她曾在某位宾客吹嘘自家儿孙时随口驳了几句,换取对方咬牙认下的“才思敏捷”之名。
玄离先带她去接受祖师考验,而后才收她为徒,何尝不是动了筛选继承人的心思?
悟透这点,剩下的便顺理成章,无外乎打定主意要做他最乖顺、最聪明、最引以为傲的徒弟,当做一份差事来办就好了。安陵如是想着,不禁扭头看向永远柔和坚毅、嘴角挂着清浅笑容的玄离,恍惚之余,麻木心绪忽然荡起一丝涟漪。
可为什么胸口一直在闷痛呢?
青烟悠然飘忽,缓缓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气息。桌案两侧,朔榕正就其他事宜滔滔不绝,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由得一愣。
“你点的什么香?不是你常用那种啊。”
“安神香,”玄离笑笑,“能治梦魇。”
安陵陡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不待她深思,下一刻,肉身忽然传来一阵强劲吸力,魂魄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榻上女孩昏睡的躯体。
识海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