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问题,南枫沉默片刻,最终吁声长叹。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玄离在想什么,自从文铎行事越发偏激,他同样沉闷许多,遭遇难处了总自己憋着,不大喜欢与朔榕和我商量。你有什么话最好直白告诉他,玄离脑子笨,太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很难自行领悟。”
师父?脑子笨?
女孩睁大眼睛,眉毛挤出条条沟壑,头向右一拧,就差把“匪夷所思”四个字写在脸上。南枫却不解释,转身收拾起摊开的行医用具,将布包卷作一捆塞入袖中。
“按时服药,多休息,注意忌口。”
“是。”
“哦,还有一件事。”南枫在阶梯前驻足,“来的时候撞见个人,鬼鬼祟祟出没在英华台附近,说是要见你,被我劝走了。”
“谁?”
“李少君。”
安陵深吸气,捏得拳头咔吧一声响,呲牙道:
“多谢仙君体恤。”
“不想见便不见,那厮没胆子擅闯英华台,你在这里躲着他就无计可施。”
医者交代完,优哉游哉挥手作别,顺势弹出一道灵气。露台高处束起的纱帘相继垂落,围成一扇透薄屏风,既不耽误里面赏景,又阻绝了外面潜在的窥探与春寒。安陵心头微暖,低声谢过对方好意,收起那排药瓶,继而彻底放松下来瘫在榻上。
楼里悄然,桃林亦是寂静,整座英华台如同遗世独立一般,超脱天地阴阳,无声无息,无日无年。漫长么?仿佛一切皆发生于刹那。短暂么?好像又度过了万千岁月。她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入了梦,眼前鸿蒙沆茫却不能视,耳畔万籁争鸣却不能听,以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悸动不凝,意乱神迷。
但这远远不够,魂魄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试图与其沟通。连问题都不清楚,如何给出答案?可那个声音只是在固执重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闭嘴,吵死了!
她忍无可忍,一掌拍向虚空,明明什么都没有击中,可整个世界仿佛一块薄冰,霎时布满蛛网般的裂隙,片片剥落消融。脚下陡然踩空,她冷不丁坠落,凭本能伸出手想抓握支撑——
啪!一只手接住了她。
“醒醒。”
安陵豁然睁眼,一团虚影遮在面前,眉心传来尖锐刺痛。她瞳仁骤缩,一掌拍开那物,立时打个滚翻向对侧,然后梆一声砸落在地。
……忘记是没栏杆的榻而非家里贴墙的床了。
女孩咽回粗话,揉着屁股爬起来,正准备找始作俑者理论,一抬头,玄离定定看着她,一副怅然若失状,伸出两指的手僵在半空。
“你魇得厉害,我没带安神香,只能这样。”
解释完,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抱歉,吓到你了。”
安陵同样不知所措,支吾几声,挤出一个惯用笑容。
“师父这么早就忙完啦。”
“早吗?”玄离不愧是玄离,神情迅速恢复正常,桃花眼清浅含笑,仿佛刚才的尴尬只是一种错觉,“这都第三天了,我还怕你等得着急,尽量赶完工提前回来的。”
第三天,不是才第二天吗?安陵愣住,转眼瞅瞅外面明媚阳光,日头在东方不假,看起来像刚升起不久。
不对,成康走时临近晌午,南枫给她疗伤又至少耗费一个时辰,无论如何都不该倒退回早晨。她不死心,悄悄摁一下腹部,不适感与二次弥合时相比减轻许多,显然已经休养了一段时间。
难道真像死猪一样睡了几乎一整天?
她傻在原地,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见玄离目光落在她脸上,唇瓣抿起,肩膀微微抖动,随即噗嗤笑出了声。安陵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两颊臊红,略显恼羞成怒:
“有什么好笑的?”
“许久没见这种傻乎乎的反应了。”玄离在努力憋笑,虽然不太成功,“你小时候多好玩啊,眼睛圆溜溜的,经常梗着脖子瞪人,愣头愣脑,每天在山上横冲直撞。秦川有种走兽叫羚牛,听说过么?哦,没有,等闲下来去找找看,神态和你特别像。”
听他主动谈起从前,且言语间对自己颇多关注,安陵扭头瞥向天边,只觉今日太阳有些毒辣,竟把心里晒得暖意融融,眼神亦随之软化下来。她矜持哼哼两声,算是接受了“像羚牛”的夸奖,又得寸进尺追问:
“现在呢?”
“现在……”仙者抚上手臂,目光有一瞬飘忽,“现在也好。”
“不许骗人,我想听实话。”
“不骗你。”
“连这句都是谎话。”
二人互不退让对视片刻,须臾,玄离揉揉她脑袋。
“以后再告诉你。”
安陵便知这话题到此为止,于是主动垂下眼帘退让,深吸口气,手攥紧衣角。
“我也有话想说。上次对师父发完脾气,我想了很久……一次年节而已,你很忙,我不该理直气壮要求你回山,对不起。其、其实这两日我一直想道歉!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赔礼,所以……”
“你梦魇是因为这个?”
“唔?”她磕绊一下,险些咬到舌头,“不、不是。”
“不是就好,否则我可真要罪孽深重了。”玄离叹口气,“你方才那种状态叫‘空境’,又称神游太虚,触及这一层意味着开始明悟自己的道心了,是好事。”
“好事?那怎么会醒不过来?”
“神游之时,防备最为松懈,邪祟污秽极易趁虚而入。原本你就……”玄离噤声,话语在舌尖拐了一圈,又说,“总之,如果心情不佳,千万不必强迫自己修炼,一旦走火入魔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我没在修炼啊。”安陵眨眨眼。
“没在修炼?”这下轮到玄离疑惑了,他略作沉吟,微妙挑一下眉,“你是不是想通了什么?《窥渊》与其他功法不同,破除心中业障也算进益。”
这几日各种糊涂事一件接着一件,她不得不动脑子,或多或少捋清了一部分。然而识海中仍旧雾蒙蒙一片,迷惘踌躇,连方向都难以辨认。于是安陵点头又摇头,悻悻道:
“弟子惭愧,还有更多问题没想通。”
“谈什么惭愧不惭愧,红尘万丈,谁能保证自己思虑周全了?”玄离取出折扇摇一摇,语气松快,“还是那句话,莫强求,想不明白就暂且丢开不想,等万事俱备,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谨遵师父教诲。”
“行了,别一大早就这么严肃,我着急忙慌赶回来又不是为了授课。”扇面扣下来拍一拍她头顶,“今日群仙宴,约好带你去尝个鲜的。”
安陵精神一振,嘶溜舔舔嘴唇。
“什么时候开席,去晚了会不会抢不到?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师父?”
“哦,忘记告诉你规矩了。”玄离拍一下额头,合拢折扇,夹在指尖挽个花,“整整三日不眠不休,何时去都来得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