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节度使为尽地主之谊,在府内设宴接待远道而来的太子,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躲在石榴树下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出了神。
微雨落在太子孔雀蓝杭绸长袍上的痕迹,深深浅浅的点滴,像枝丫缝隙里投下的斑驳树影。
与先前面对鼎沸民声,手持长剑立于高台上的慷慨陈词的肃穆不同,负手静站的少年郎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连绵的阴雨里,自成一道阳光。
这道光长久烙在少女的心上,挥之不散。仰慕太子、盼望嫁入东宫的人不在少数,她深知二人身份悬殊,未敢奢望能与太子再有交集。
世事难料,两年后少女随父亲进京述职,意外地续上了与太子的缘分,又半年,得天子赐婚,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入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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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到此处,少女的身份不言而喻,念念惊诧于无论何时看太子夫妻都是清清淡淡,敬重有加,不见情感。
甚至连皇后都为此忧心过,怎料有这样一段往事。
念念品尝过心系一人的滋味,得知太子妃将感情瞒的密不透风,投过去的眼神中填满钦佩。
“你这番心思,太子殿下知晓吗?”
太子妃摇摇头。
剑南节度使官职不高,但手握兵马经略位居要塞,文帝见太子娶太师女儿的心思落空,转而将主意安放在华家,借机安定西南,拉拢节度使关联的戍边势力。
华家揣度帝意,乐得拿女儿攀上国之储君,为后代子孙谋求前途,顺水推舟带她进京觐见。
身寄家族重担嫁入东宫,太子妃小心翼翼藏着心思维系这段婚姻,唯恐惹太子厌烦,因一己之私误了大事,太子仁厚,对她以礼相待,能这样相敬如宾过日子她已然知足。
当然,情是贪欲,难免会有意外。
天色渐暗,太子妃怔怔望着远处的灯火,失笑道:“说来惭愧,某次我醉酒失了分寸,竟问殿下为何娶的不是你,明明太师千金的身份对他更有助益。”
灯火映在她清冷的眸中,熠熠闪烁,与醉酒那晚的床前震颤的烛光重合,那场景清晰到连太子的语气都能还原地严丝合缝。
“殿下说要保护你,这也是母后的心思。”
亲耳听太子说出这话的那一刻她才真觉得难过,东宫娶亲,世人将各类目光转向她,唯独她还在羡慕钟离芷念,甚至嫉妒。
这些太子妃没说。
女子婚姻不能自主,世家尤为桎梏,念念虽生来是维系家族荣耀的棋子,但得两位尊贵之人庇佑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太子妃聪慧,借诉诸心事拿捏念念软处,以此做太子的说客。
“娘娘和殿下的心意,钟离芷不胜感激,定会报答的。”念念明了华兰兮的来意,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正聊着,忽闻一名小太监惊呼“不好了,不好了!”
循声望去,水中央火光冲天,吞噬着静待吉时的祈福法船。华兰兮霎时变了脸色,抬手招呼不远处的管事太监,欲着人前往抢救。
念念眼疾手快拉住对方手腕,先一步开口:“法船已损毁大半,即便将火扑灭也不能继续沿用,何如彻底烧毁,省了再行处置的功夫。”
华兰兮按下步子,道理她懂,仍心有余悸,不安道:“法会未开始,法船却毁了,终归不吉利。”
管事太监疾步行至二人身旁,念念同华兰兮交换一个眼神,低语道:“吉与不吉,全看对此事的说法。”
华兰兮聪慧,立时明白她话中机巧,微微颔首。
念念松开握在掌心的细腕,微笑欠礼:“这边交给太子妃,我去迎娘娘。”
管事太监办事利索,一道“噤声观礼”的命令传达下去,岸上慌乱很快止住,众人目光齐刷刷放在肆意燃烧的法船之上。
中元节烧“法船”,其用意是为渡幽冥孤独之魂。此刻船舱内十殿阎君陆续殉礼,紧接着是身着长袍,手持哭丧棒呈挥舞之状的黑白无常,最后到船头探身持叉而立的开路鬼,一个个狰狞之貌陆续被火光映红,又化为灰烬。
待船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虎头与熊熊燃烧火焰同时被暮色淹没,水面上重新归于平静。
等众人回过神来,皇后已凤仪端庄立于法台之上。
法台前侧,管事太监一板一眼道:“盂兰盆会,慈航普度,法师得天意召,知晓今日幽冥界门早开,吉时有变,遂提前烧法船,摆渡助各路孤魂……”
此套说辞便是太子妃授意,转阴为阳,以作安抚众人,平定非议之用。虽有牵强之处,然皇后与在场诸位高僧皆无异议,纵有一二心存疑虑者,也没胆子多言语徒惹是非。
“升盆,祭礼!”一声拖长尾音的高呼后,法乐声再次打破暮色安宁,映着碧波涟漪荡漾,以及其上明灭浮动的盏盏灯火。
好一场热闹盛大的相送。
礼毕,念念扶着皇后下高台,感受到对方步伐迟缓,身躯不稳,以为是受法船风波影响,心中十分愧疚,自责道:“请娘娘治阿芷之罪。”
“遇事冷静有决断,阿芷真的长大了。”皇后长吁一叹,欣慰之中暗暗藏着几分放松,未待念念出言,话锋转圜,语气坚定道:“想来离京的这两年的经历颇丰,阿芷不妨在宫中多住些时日,同本宫说说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