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新边大营,这么多年里难得热闹了一回。
东瀛入寇,地处边境前线的牢城营也被迫临时改为军营;好在段谨方早前已有准备,牢城营内军事设施倒都是可以现成用的,不必再费周章去打理了。安顿好逃出来的流犯之后,段谨方这个“东道主”就赶忙回来给远道而来的苏婴大小姐安排“接风洗尘”。
不消说,她这次又是自己擅作主张偷跑出来的。沈夜北已经没有精神头儿再管她了:这些天来段谨方安排他与其余将士一同训练,从小就不喜戒律约束的沈夜北,冷不丁一上来就要接受军队里这种彻头彻尾“唯命是从”的教条,先不说身体上受不受得住,光是心里这关就很难过得去。
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毕竟出身太过低微,没有哪怕一点任性的资本。他看得出来,段谨方对自己其实是有栽培之意的,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此一次;既如此,如果连现在这点儿苦都扛不住,就更别提以后想成什么大事了。
训练虽苦,但对未来的希望却让他的坚持变得异常“容易”起来。京城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段谨方的请求得到批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他终于重新恢复自由了。
一天堪称艰苦的训练结束,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回到兵营休息。可沈夜北根本得不到休息的机会——因为苏大小姐,从第一天起就阴魂不散地缠上了他。
如果说苏婴这个“累赘”让他头大三圈,那么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秦兵,就让他大喜过望了。也不知道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是怎么遇见的,总而言之,她们确实同时出现在了这里,并且奇迹般同时坐在了一张桌上吃饭。
——这倒是有些出乎沈夜北意料了。毕竟在他心目中,苏婴苏大小姐是个娇生惯养、跋扈惯了的富贵千金,定不会对平民出身的秦放、秦兵兄妹有任何好脸色可言,更不要提同席用餐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位讨人厌的大小姐轻车熟路把一桌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大老粗哄得五迷三道,直到酒过三巡饭过五味,她才委婉地提出来:“段伯伯,我奉家父之命,专程来看望沈大哥。所以,不知可否……”
段谨方是个粗人,但贵在粗中有细。他飞快地领会了锦衣卫指挥使千金话里的深意,打了个哈哈,便随便找个由头揽过其他几个楚军将领的肩膀,一齐离席而去。直到这时,苏婴才不耐烦地收敛了伪装出来的假笑,转过头来担忧地问沈夜北:“你的手好些了吗?”
其实在这之前,她早就对着眼前之人热切地看了个够,更何况是区区十根手指?可面对魂牵梦萦、此刻已近在咫尺的“情郎”,她实在激动难以自已,可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便只得用这种笨拙的话作为开场白。
“好得差不多了。”沈夜北尽量耐着性子,温声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不能例外。起初他对苏大小姐印象不佳,并不是因为他生性就不喜与人亲近,实是出于见不得光的“仇富”心理;如今自己早已一无所有,比乞丐恐怕都强不到哪里去,一穷二白的反而没有再攀比嫉妒的心思了。
——人,本就生来而不平等。有人能做主子,就一定要有人做奴才。他不过是投胎投的差了些,先天不足,认了就是。
苏婴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顾向他那双苍白修长的手仔细看去,却见十指甲床上都已长出薄薄的一层新指甲,不由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由始至终,确确实实的真情实意流露,不似作伪。
沈夜北心下一瞬的感动,随即强行引入正题:“又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此问一出,秦放一个没忍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兵倒还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苏婴气恼地白了秦放一眼,对着心上人却是一点脾气都不敢有,更何况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责怪其实是出自关心,于是磕磕巴巴道:“我……我……呃,爹爹……”
“苏大人一定急坏了。”沈夜北语气温和:“等来接你的人到了,请务必随他们回去,别再让你父亲担心。”
“他才不管我呢!”
异常尖利的一声,让本在一旁夹菜狂吃的秦放好奇地停下了筷子。只见这位娇滴滴的官家大小姐居然情绪失控了,近乎是带着哭腔道:“我不喜欢萧衍,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讨厌肌肉男!可我爹非得要我嫁给那个丑八怪,还说什么‘门当户对的婚姻才能幸福长久’,门当户对?关我什么事嘛!”
沈夜北叹息着放下茶杯:“不嫁门当户对,难道要嫁井浅河深?”
苏婴气道:“我要嫁的人是你,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沈夜北淡淡道:“齐大非偶,无福消受。”
“我都没看不起你,你自己又妄自菲薄什么?!”苏婴气得站了起来,颤声道:“我,我屡屡上杆子求着你……我不信你就一点儿都不心动!”
“苏小姐,”沈夜北有些无奈了:“你很好,但我确实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他已经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可没想到苏婴的眼圈儿竟立时红了起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