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都城,郯都。
长达数月的内乱终于结束,关门避祸的百姓总算能继续开门做生意、讨生活了。在此常年定居的佛郎机(注1)理发师马提姆刚一开门,就迎来一位“大主顾”——
确切的说,是几个穿着楚国旧式铠甲的军人。
为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模样不亚不欧的似是个混血,容貌俊美到了妖异的地步,一头金棕长发披散,衬着一张小白脸漂亮得简直像个女人。然而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却不是盖的:他一走进理发店,就衬得周围人都成了“小矮人”,直如鹤立鸡群一般。
马提姆不明就里,心里还寻思着难不成是楚国人要来驱赶自己这“洋鬼子”了,就听旁边副官模样的军人说道:“哎我说你这蛮夷,今儿咱们头儿心情好,光顾你们这小店想理理发,还不快去伺候?”
他说的都是汉语,马提姆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为首年轻人一抬手,制住了下属的无礼之言,用大洋国语道:“先生,请问此处可以理发么?”
这年轻人容貌虽美,可气质冷冽有如冰山,一眼看去就知绝非什么好相与之人。然而此时此刻他语气温和,并无半分仗势欺人的意思,和刚才那大嗓门没礼貌的楚国兵形成了鲜明对比。马提姆稍稍宽了心,忙应了声:“哎,先生你稍等。”
说罢就忙去准备去了。年轻人——沈夜北望着他微微躬身的卑微背影,叹了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这算么?”
旁边最开始大嗓门的关铭听不懂自家“大哥”这谜语一般的话里话外的意思。说来可笑,自沈夜北升任佥事(注2)以来,原来亥字队的人都成了“随王伴驾”的“老人”,在整个征伐朝鲜的楚军中风头一时无两;虽然年纪比沈夜北大了不少,可叫起“头儿”或者“大哥”来,关铭确实毫不含糊。沈夜北之前纠正过他几次,可他死活不改,前者也就懒得再强调,索性就任他叫去。
关铭对自己的定位很准——沈夜北的一条“恶犬”。
他原本只是个江洋大盗,被朝廷抓了发配到关外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如果不是蹭了沈夜北的光,就算祖坟冒蓝烟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位子、成了百户。他那死了八百年的老爹要是看到自己这不肖子竟也有吃上皇粮的一天,估计还能乐得再死一次吧!
“橘子……”他穷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傻里傻气地冒出一句来:“橘子忒酸,去哪儿种都不好吃!俺就喜欢苹果,甜的!”
他这没头脑的话一出口,其他兵士也跟着笑了起来。沈夜北像是看动物耍戏一样看着他,勾了勾唇角,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时马提姆也从后屋走了出来,殷勤笑着,用生硬的大洋国语道:“客人,想要什么样的发型?”
沈夜北没有立刻回答。
他摸着下巴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西洋来的理发师,目光最后落在他那头漆黑利落的、半长不短的三七分上,眨了眨眼:“就要你这样的。”
秦兵正对着一堆资料埋头苦读到头秃,房门就被敲了三下。她头也不抬道:“请进。”
“和金昭荣谈的怎样了?”
又低又哑的嗓音,听久了也就不觉得难听了。秦兵知道这是一种心理作用:都说声音好听可以给脸加分、反之则给脸减分,但放在沈夜北这里似乎并不恰当:
他的颜值,足以让世人忽略掉他那低沉嘶哑、绝对算不上好听的嗓音了。
于是她抬起头来,然后瞬间愣住。
眼前的年轻男人依旧身着楚军那套土到掉渣的旧式军服,然而一头原本缎子般柔顺的金棕长发却荡然无存、转而变成了干净利落的偏分短发。奇怪的是,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副五官,可剪了短发的沈夜北竟然和长发时判若两人——
如果说长发时的沈夜北是雌雄莫辩的阴郁美人,气质也偏向东方,那么此刻短发的他,就如同西方神话传说中的太阳神阿波罗一样,光彩四射、俊美无俦,乍一看去竟完全是个西洋人了;再配上鹤立鸡群的身高、出挑的修长身材,给她感官上的反馈,竟头一次完全以“帅”压过了“美”。
不对。不止是剪了短发的原因。
如今的沈夜北,已逐渐从之前的阴郁寡言、自怨自艾之困境中走出来了。十九岁的年纪本不该如此成熟,可堪称“极端”的经历却让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清醒冷静得像个活了上百年的老家伙;现下虽仍是个习惯绷着脸的神情,但终归精神松弛了许多,偶尔脸上竟能看到笑模样了。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哦。”
好半天才从视觉震撼中缓过来,秦兵缓过神儿似的答道:“她说等您回来再作决断。不过具体细节和流程,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看一下。”
沈夜北不由分说地倾身上前,一只胳膊拄着桌面,另一只手则拾起她刚刚写好的“大纲”,仔细端详起来。没了长发的遮挡,长长的睫毛垂敛下来,仿佛鸟儿垂下漆黑的羽翼——这光景让他看上去,很有些女性化的温柔无害,甚至是软萌可欺。
但她清醒地知道,这是假象。
“富有条理逻辑,重点突出……不错。”过了会儿,沈夜北方才放下大纲,赞许道。秦兵谦逊地低下头:“可是目前资料还是太少了——汉译本的东瀛维新著作,国内学者涉足的本就不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