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下午,周昱山才从脑震荡中悠悠醒转过来。
床头前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确切的说,还是一个外国人。他对着这人的脸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
“沈夜北。幸会。”
“外国人”放下手札,冲他点头微笑了下,一边伸出左手来。这标准的甚至带了点京都口音的汉话,让周昱山立时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朝鲜副总督,沈大人?”
对于这个明显是废话的问题,沈夜北很有礼貌地没有回答,而是将伸出去的左手又往前递了递。周昱山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伸过手去,和他握了一握。这一握之下他才发现,对面这位沈副总督手指虽纤长、皮肤却有些粗糙,指间、虎口处都有老茧,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
“请问,是你救了我吗?”
在明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周昱山还是没有使用尊称。这倒不是因为迟钝或者没有教养,只是他单纯的不喜欢因社会地位高低而对人们区别对待罢了。
好在沈夜北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对他的“傲气”并无微词:“举手之劳,周先生无需挂怀。”
他的语气是如此随和,以至于周昱山一时间简直要怀疑外界关于他的那些“可怖”传言。然而后者在注意到沈夜北手边的手札之后,脸就绿了:
……这不是我的手记吗?
他想。
意随心动,周昱山下意识地抬起手要拿回来,沈夜北则先他一步交还给他:“这是周先生昏厥时掉落下来的,我没看,先生放心。”
“这本手记也并非见不得人。沈大人如果想看,我没有任何意见。”
周昱山慢慢地说。他是个性子很慢的人,天塌下来都不太能有什么情绪起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区区手记又算得了什么。”
沈夜北笑了笑,从善如流地翻阅起来。手记很薄,他看得又很快,周昱山静了会儿后便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可否放过那位伤我之人?”
手札这时已经翻过大半了。沈夜北下意识抬起头来,淡淡道:“那人触犯了刑律,该怎么处置,由官府依据律法决定。”
“可那已经不是第一个打砸洋飞鸢的人了。”
周昱山沉静道:“而我,同样也不是第一个被楚国百姓针对的人……可听说过‘太平道’?”
沈夜北道:“听过。据说是在中原七省一带盛行、专为反洋教而成立的民间组织。”
“是啊。”周昱山下意识地伸手去掏里怀,扑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如今穿着的不是西装,是病号服。正为难之际,沈夜北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盒雪茄递给他:“可是在找这个?”
能让男人之间迅速建立“友谊”的,除了酒之外便也只有烟了。周昱山本不打算接受,可无奈烟瘾实在难忍,便索性厚着脸皮接了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沈夜北竖起右手食指比在唇边,轻声道:
“医院里不允许吸烟。”
周昱山怔住。半晌,两人复又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太平道成立之初,原本只是为了反抗洋教和士绅勾结侵占土地、以及洋教士‘勾引’当地妇女,可随着时间推移竟渐有燎原之势。七省州府中晋冀鲁豫等地官员都曾下令围剿,可却收效甚微。
楚国朝廷本来不打算理会他们这‘小打小闹’,可近来不知因何原因,原本主张围剿的官员都被紧急撤下、政策上也变得十分“宽容”。部分地方官员看出了京都的“风向”,为了讨好太后索性由原本的严防死守骤然转为放任自流。太平道便借着这样一阵“东风”,将势力范围迅速扩*张到了京都。
此时的太平道,其宗旨也逐渐走向极端化。为获得朝廷支持,太平道树起“扶楚灭洋”大旗,从单纯地反洋教、砸烂洋教堂、杀洋人“进化”到“砸烂一切洋货”——包括各地已经建成的铁路、铺设的电线,该拆的拆,该毁的毁,该烧的烧。能破坏掉的,尽数破坏掉!
最后,他们连已经在楚国出现了二十多年的蒸汽飞鸢都不放过,见一个烧一个,对飞鸢主人则见一个打一个。太平道的行为得到默许,压抑了半个多世纪的民**族**主义情绪随之空前高涨,民间普通百姓也都开始跃跃欲试——
周昱山将雪茄放入怀中:“殴打我的那位施暴者,应该就是太平道。他是个愚昧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原谅他了。”
“没人能够仅仅因为愚昧无知,就无需承担后果。”沈夜北不以为然:“愚昧本身就是罪恶。”
“我不这么认为。”
在这一点上,周昱山居然出奇地倔强:“是,楚人是愚昧。可究其根源,错并不在他们。沈大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国民,从一开始就具备适应工业时代的素质——楚人需要教化,需要一场思想启蒙,而不是像动物一样,稍有犯错就要被主人鞭打。”
这次沈夜北沉默的时间长了些。
他那双妖异的绿眼睛仔细打量着周昱山,仿佛欣赏什么稀世珍宝一般。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映得他那头短发几乎接近纯正的金色,同时却也温柔地描绘出了他面部轮廓与洋人截然不同的细腻与柔和。
“你说得对。”
过了许久,沈夜北才重新开口:“但那是以后的事。很抱歉,现在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周昱山出于本能地反问:“为什么?”
沈夜北平淡道:“因为他死了。”
时间倒回至一天前。
沈夜北在沈庆的陪同下来到了诏狱。
诏狱这个地方原本专用于关押官员,可近十年来随着其权力扩大,一些普通人也成了常客。沈庆脸上愈发尴尬的表情表明了,他本不想带着这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大人”来这种鬼域之地,可耐不住沈夜北铁了心要跟来,他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沈大人呐。”临进刑讯室前,沈庆还不忘垂死挣扎:“萧大人说了,一见着您就尽快带您去见他。这,这鬼地方您怎能来得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亲手动刑将沈夜北半条命都夺了去,宛若一个真正的失忆症患者。沈夜北也不在意——在这个几乎将自己剥皮拆骨的仇人面前,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了:“无妨,我就随意看看。”
专程到刑讯室里“随意看看”?
沈庆心中莫名其妙,却也只能顺着这位爷的毛儿可劲儿捋:“是是是,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待会儿卑职要审犯人了,您……”
沈夜北微笑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不用在意我,你们平时怎么做的,今天就怎么做。”
沈庆虽然满腹不解,却也只得照做。
他没有真的“失忆”,自然也不会忘记此前自己究竟对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做过什么;这次之所以前倨后恭,也只是因为如今做了萧衍的“狗”,要看主子脸色行事——
如今萧衍大人竟然为了这位新贵不惜被太后责骂、被御史弹劾,专程从京郊小站回京。对待主子的“心上人”,他又怎么能、怎么敢不上心呢?
施暴者很快就被狱卒拖了过来。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沈庆仿佛一个行房过程中受到惊吓的老人,本就风烛残年不复阳刚,即便服了催*情*药精神也昂扬不起来。他便只兴味索然地让手下用最原始的鞭刑招待他,一边无精打采地问:“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草、草民不、不……啊!不知道啊!”
十几鞭子下去,壮汉已经疼得浑身颤抖,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不过他也并未说谎——扶楚灭洋,爱我大楚,又有什么错呢?怎么最后还扯上罪了?
沈庆恹恹地打了个哈欠。仙药最近服用得频繁了些,他又开始犯困了,便懒洋洋地冲狱卒一挥手:“接着打,打到他知道为止。”
“慢着。”
沈夜北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径自走到刑架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脸鲜血臭汗的壮汉,和他那因为剧痛而不停流出来的眼泪,轻声道:“我相信你,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壮汉那连私塾教育都没接受过的大脑飞速运转,可惜效果不佳,未能领会他的意思。于是沈夜北又柔和地补充了句:“那辆飞鸢机身下面,是不是安了炸*弹?”
“是,是!”眼见着终于有位“大人物”问到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壮汉心底居然泛起了绝处逢生的喜悦:“我,我承认是装了炸*弹,土炸*弹!但,但它没炸啊……您问啥我就说啥,别,别再打我了……成不?”
“炸了,只是没有效果而已。”沈夜北温柔地笑了笑:“‘轰’的一声,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呢。”
壮汉愣怔怔地看着他。他没害怕,可一旁的沈庆却不知为何,额头上开始沁出汗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