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人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医院里。
得知行凶之人死讯后,周昱山沉默良久。沈夜北没有半点隐瞒——甚至包括自己最后留给沈庆的那句话,也一并告知了。此时此刻,周昱山不知是该感谢他的坦率,还是该嘲讽他的残忍,于是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吭声。
“是的。”最后竟还是沈夜北主动承认的:“我放任了他的死亡。”
“沈大人过谦了。”周昱山面带讥讽,声色冷淡:“岂止放任,应该是借刀杀人才对。”
他说完这一句,便停下来安静地等待面前这位年轻而残忍的“沈大人”反唇相讥。孰料沈夜北却只是微微颔首,道:“不错。”
周昱山梗了一梗。“……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他只是个无知百姓,即便有罪,最多也就是服几年徒刑而已。”
沈夜北直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淡漠:“这就是政治。”
——从行凶者用炸弹炸飞鸢那一刻起,这个人就已经活不成了。京都不比中原七省,稳定和秩序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即便太后如今有意放任太平道四处泛滥,以她的立场,却绝不可能任由它为害都城、甚至引发社会动*乱。
然而,既然隆懿太后对太平道的态度能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就证明了最近一定是有某个事件刺激到了她敏感的神经,而这一事件,大概率就是目前正闹得沸沸扬扬的“西洋诸国质疑大楚皇帝病情真伪”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
当初太后发动甲子政变,诛杀大批维新党人的同时又囚禁了皇帝楚陵,并以楚陵“病笃”为由独揽大权。这件事在楚国朝堂上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在外洋列强看来,楚国只有皇帝才具有“政*治合法性”及正统元首地位,太后只是后宫里的一个女人,根本无权代表“楚”这个国家行使任何权力,何谈干预国之大事?
也正因如此,列强们对皇帝病情的“过度关心”已成了对隆懿太后权力的最大威胁。此前绞杀太平道,是因为那时太后一心只想讨好洋人、且皇帝也偏向学习西洋实行新政;现在放纵太平道,自然也是因为太后根本利益受损,气急败坏之下,病急乱投医了。
然而无论是在儒家文化影响下、还是基于政*治稳定本身加以考虑,任何一位上位者在彻底翻脸之前,都不会公然支持那些“以武犯禁”的民间势力的。太平道门徒都是最底层的老百姓,骤然一见本地官府“放手不管”了,便错误地以为这是帝国最高统治者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部分胆子大的就流窜到了京都城,想要在这里“如法炮制”——
然而太平道门徒的“暴行”发生在遍地都是外洋使领馆、公司、教会的京都城,无疑却是向列强公开叫板,要拼个你死我活了。这种节骨眼儿上太后始终没有发话,底下办差的人就只能遵照旧制严格执行,于是也就有了之前锦衣卫下场处理此事的场面。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于是太后始终不变的沉默,就成了她最为恰当的“表态”。
换句人话来说——你们洋鬼子要让哀家不痛快,哀家也让你们统统不痛快!待你们事后来质问哀家,哀家也能用这种“既不表态反对,也不表态支持”的模棱两可的态度堵你们一个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可即便如此,既然太后没有明确支持,太平道就始终都是“作乱之贼”,做得过火了就一定会被朝廷狠狠收拾,以达到“控制火候”的效果。而这些所谓的作乱之贼其实又对朝廷忠心耿耿——
毕竟平时都只是些老实巴交的顺民,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洋人平民、打几个没权没势的楚人“国贼”也就罢了,在朝廷面前,他们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
一群家养的恶犬罢了。
恶狗无需主人吩咐,便会自动自觉地履行看家护院的义务。可万一入侵的外人连主人都打不过,就会有两种后果:
一是主人在外面丢了脸,关起门来拿自己的狗出口恶气。二是主人为了讨好外人,索性将狗打死做出姿态,以此平息外人滔天之怒。
沈夜北知道,自己其实只需一句话就可以从沈庆手下救下那位施暴者,但他还是选择了放任甚至促成了那人的死。根本原因也很简单:
向京中“亲洋派”官员表明立场,争取他们的好感甚至后续支持;同时也在太后等上位者面前隐晦地表明自己身为“朝鲜副总督”对此事的态度。
至于另外一点私心……
“我并不是很懂政治。”
沉默半晌之后,周昱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郑重道:“但我坚信这样一个道理——生命安全和意志自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权利。没有任何人应该因为他们只是做了轻微的违法行为,而遭受超出法定限度的惩罚。”
显然,多年的海外留学、工作经历让这位曾经的“秀才”彻底褪去了儒生的思想底色,自头到脚都被西洋人文主义及法治思想“醍醐灌顶”式洗礼了一番,从而完成了思维方式上的彻底转变。
然而,周昱山是切身实地地有过欧陆生活经历,沈夜北却没有。
周昱山见过的“文明世界”的风土人情、社会生活,沈夜北从未亲眼见证;然而同样的,他所看不到的楚国社会最真实的一面,沈夜北却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沈夜北谦逊地点了点头:“周先生说得对。所以我才会说,这是政治。”
“这是政治”的另一层意思则是——这不是法律问题。不是法律问题,也就根本无法用西洋那一套理论加以解释。
毕竟这里是楚国,不是西洋。在楚国这个封建社会里,是从来都没有“法治”这种概念的——人们也不相信它的存在。
见周昱山因为他这句话而半天没再说出一个字来,沈夜北又重新看回那本手记。偌大的病房之中静得可怕,自始至终,便只听得见手指翻动书页时的“沙沙”声。
难捱的沉默。
“自由的定义是什么?”
周昱山不假思索答道:“一个人不需要服从任何人,只需服从法律——这就是自由。(注1)”
“先生以为,生命安全和意志自由两者,何者更加重要?”
沈夜北又问。此时他正翻到手记里“论法律与自由”这一篇——由于只是个人随笔,周昱山那原本漂亮的魏碑体字多少有些潦草,间或还夹杂着一些洋文注释。
周昱山略做思考,便道:“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的话,当选后者。”
“可否请教其中原由。”
周昱山道:“任何意图用意志自由来换取生命安全的人,既不配得到自由,也不配得到安全。(注2)”
沈夜北手上动作一顿:“有先例么?”
周昱山:“有,而且数不胜数。且不说人类历史,举个三岁稚童都懂的例子:农场主……好吧,在这里通常就是农民,农民与家鸡。家鸡可谓自然界进化得最‘成功’的鸟类——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有多少人吗?”
“大概十八亿人。”
“对。可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有多少只鸡吗?”
沈夜北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便只微微一笑:“不清楚。”
“八十亿只……是的,比老鼠还多。”
周昱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单纯从基因遗传角度评判,鸡是比人类更‘成功’的物种。可是,这种‘成功’的代价又是什么呢……被人类圈养,失去了在天空中自由飞行的能力,却‘沾沾自喜’,因为它们不必像祖先一样在野外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了。沈大人可曾见过西洋式养鸡场?”
“何止见过,我已经在新罗建成了一批肉鸡工厂。”
沈夜北笑了笑:“鸡的生存能力很强,甚至进化出了‘性逆转’,使得群体里即便没有雄性,为了种族繁衍其中一只或几只母鸡也会自动变性成为雄性。所以工厂利用这一特征引进西洋式流水线,对刚孵化出的雏鸡进行性别筛选,雄性除极少数种鸡外全部在绞肉机中搅碎,雌性则用于产肉产蛋——大约三到六个月即可出栏。”
“既然你了解得如此清楚,我便直言了。”
周昱山毫不客气道:“对于种族而言,放弃自由换取安全的鸡,确实获得了短暂的保障,从而在数量上得以激增。可对于个体而言,原本最长十三年的自然寿命却因此缩短到了不到半年……这种繁衍策略上的‘成功’,其实本质上是把自己变成‘客体’,将命运交予农场主掌控——这种看似成功的‘成功’,根本不堪一击。非但不是进化,甚至反而是一种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