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就打电话发信息,他妈的都怎么了!”许清晨扔飞试卷,一头栽倒在床上,“走吧!走吧!都别来烦我,我要睡觉。”
崔志平合上门的时候,床上的人哼哼着,“幸好我还有天行者。”
崔志平撑着伞茫然地往回走,不知不觉,竟又走回了学校,“天堂书屋”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书屋进门展柜上满目可见各种肤色的辅导资料,“冲刺”,“密卷”每一个放大的字体都在编织着显而易见却又让人心动的谎言,“快把我买回家!今天把我做完,明天你就能考上清华北大!”
以前的崔志平也容易轻信谎言,只是今天他径直穿过了教辅区,看都没看一眼。
他走到文具区,停在笔记本展柜上。
崔志平上下打量着四层展柜,花花绿绿的封皮在灯光反射下刺疼了他的眼,原来笔记本也分这么多种类,以前他一直以为笔记本只分两种:白皮面和牛皮纸面。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本精装A4大小硬壳笔记本上,白底封皮上印着聂鲁达的诗句“Love is so short, and forgetting is so long.”干净而简洁,
崔志平抽出本子习惯性地翻转查看价格标签,29.9。
只一眼,崔志平便塞了回去,没有一丝犹豫。
“今天不买试卷?”老板娘笑问。
面前这个稳重老成的少年,从不像其他孩子把教辅当作精神鸦片,买过即做过;他来书店的时间固定,通常是一大早,如果店门尚未开,他则安静在门口等待。教辅区前,他专心地翻看比较同类试卷,常常她将整间书屋清扫一遍后,他仍站在原地。有时候他会买一本教辅,有时候什么也不买,但临走前,他一定会礼貌地朝老板娘颔首以示感谢。
崔志平摇摇头。
“两块八。”
崔志平从钱包中掏出三个铜板递给老板娘,想了想又说,“再给我一张包书皮吧!”
“一张吗?”老板娘疑惑道,“是按套卖的。”
“可我,我只需要一张。”崔志平声音低了下来,目光看向老板娘从边柜里抽出的整套包书皮,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套二十张,标价10.9元。
“可以单卖吗?”崔志平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扁平的旧钱包。
老板娘淡淡扫了一眼,她笑了笑,抽出一张包书皮递给少年,“不找零了。”
“谢,谢谢阿姨!”崔志平黯淡的眼睛亮起光,嘴角浮起一丝交到好运的微笑。
“变天了,快回家吧!”老板娘朝门外示意。
少年离开时,努力地送出了好大一个笑脸,笑得老板娘心疼,“这书包带缝了又补补了又缝,什么时候换个新的?”
崔志平没有听见老板娘的自言自语,只是拽紧书包带,顶风前行。
刮风,下雨,大降温又逢周末,高二教学楼里自习的人并不多。就算拼命如他们尖子班,也只剩前排零星四五个发狠的家伙,后排空荡荡的很是荒芜。
崔志平坐到座位上,取出文件夹,小心翼翼地撕下每一道N次贴,轻轻捋平。
那一面面舒展的小国旗在他手指温热的抚摸下变得安分而羞涩,好像如歌的行板,不急不缓,将少女心事绵绵道来。在低声轻诉中,崔志平得以安抚,他不再如刚才风暴袭击般焦躁,兴奋,害怕,心动,惶恐,相反,万眷的脸在风雨洗刷后更加真切清晰。
不敢声张,只得私藏。
最珍贵的N次贴被他用胶水粘贴在笔记本内页上,再用透明薄膜包书皮塑封。
末了,他提起黑色水笔,在扉页端端正正抄上前半句,“Love is so short.”
收笔。
“forgetting is so long.”崔志平盯住笔记本,口中喃喃念道。
遗忘艰难,并且漫长。
如果我足够幸运,我希望我们之间永远不要忘记。
不知道哪儿突涌进的一阵风,恣意而胡乱地掀起笔记本,像是一阵嘲讽。
崔志平端正而坐,久久凝视着哗啦作响的本子。
窗外的雨声逐渐稀疏,夜深了,崔志平又做完了一整套试卷,他收拾完书包往回走。
小巷口,他撞见了喝得跌跌撞撞的李叔,爸爸的常驻酒鬼朋友。
李叔原本准备破口大骂,一见是崔志平,顿时敞开了脸,抓住志平的手醉醺醺地说,“哎哟,志平啊,才放学吗?真辛苦啊!”
“李叔,你喝多了,我扶您回去吧?”崔志平小心地问。
李叔大手一挥,差点儿把自己给抡倒,“喝什么多?我,我没喝多,你爸才喝多了,你,你,管你爸,别管我!”
早在撞见李叔那一刻,崔志平就已猜到父亲只会比他更烂醉,现今听见李叔那么说,心下竟是一丝波澜也没有,他礼貌地松开手,“好,李叔,您慢点儿。”
李叔忽然又抡回膀子紧紧拽住崔志平的手臂,他努力地捋直大舌头,愤怒地冲崔志平喊道,“叫你爸离老赵远点儿,他妈的什么狗东西,阴阳怪气的,还请他吃饭,吃狗屎!他妈的爱帮不帮!”
“你爸,你爸,这顿饭,花了,不少钱,”李叔拍拍胸脯,“我老李记着!记着!”
“你,你,快回家,回家看看你老子,”李叔又猛地一拍志平的后背,他松开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还是他妈的读书有用。”
小巷深处,崔志平僵直的身体拐进芳芳烟酒店,如他所料,父亲倒在一地污秽的八仙桌下,烂醉如泥。
崔志平缓缓蹲下,伸出手往他又湿又臭的裤袋里探,果然,从右边裤兜内他翻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
崔志平久久没能站起。
同样的牛皮纸信封,他在许清晨的抽屉里刚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