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虽觉此事妥当,目下当着人,却恐母亲情切下,道出什么尴尬言语,传出去,人好说“希盼媳妇病死,一家子霸占嫁妆”,遂忙道:“容后再论罢,今日扯不到这里——嫂子回家一程,庄里可有新闻故事儿,讲出来,大家遣闷。”
金桂想了想,道:“家里没有,外头有一个。我听说,忠顺王府在找一本教人刺绣的书,这可奇不奇怪?”众人俱道:“奇,奇!不知此书有何妙处?”
金桂“嗐”一声,道:“妙处不知。据我想,既然传得家下人知道,必也不算什么打紧物件儿,不过做事时,搭带寻一寻罢了。”
众人闻言,也都胡猜。恰值他弟兄上屋来,听明原委,薛蟠摇头晃脑,嘻笑道:“可惜了的。我还当什么奇珍孤本,寻了献上去,不怕不给我个官儿做。我只疑惑,教人读书写字画画的书尽有,怎么还有个刺绣的书呢。”
大家先都笑,道:“果然如此,必封你为‘集文使’ 了。”宝钗接道:“天下事,凡可教便可学,可学便能注于文字。可惜我经历浅薄,从未目睹过那样的书——咦,邢妹妹家学渊博,你可见过没有?”
岫烟被她一问,先欲点头回“见过”,随后一想,外祖母赐下绣谱,多为疼爱孙辈,也使孙辈常思常念之故,不便向人饶舌,因笑道:“我亦是口传身授,没看过什么书。”宝钗笑道:“恰是了。女红乃闺阁本等,却算不得高深之艺,亦无经义文理导引,录不得笔墨的。”
宝琴撅嘴道:“这有什么,赶明儿嫂子说,我录,我们合作一部,如何?”岫烟道:“更好了,刻印成册。就放在你哥哥铺中卖,定赚个金银堆山。”
大家闻言都笑了,片时用过饭,便依之前商议的,定下五盆柳叶儿,五盆朱砂丹,五盆天香台阁,并五盆佛顶珠。金桂调上四名擅花艺的伶俐媳妇,命其住在垂紫轩耳房中,日夜看护打理。宝钗又拟出“ 香满蟾宫”,“仙佩无尘”各色吉语,红底金字写在小笺上,预备来日挂在枝头,奉承诸客不提。
且说岫烟早间请示过贾母,今日要带宝琴家去过夜。及席散,夫妻兄妹一同上车,不移时,已回到双归巷宅中。又因晴雯臻儿篆儿都没跟来,金妈妈便领着乔家媳妇和杨家媳妇打扫卧室,挂帐铺床。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都是上回金陵带来的,也在那里抹桌子掸灰。
岫烟宝琴先盥手,至净室焚香毕,撤去许氏灵前花果,换上新鲜的。转来后厅,薛蝌正在那里对账呢,看见她们,笑道:“还有一笔就完了。前儿我买了几个尺头,一会子拿出来,你们挑挑。”
岫烟待他收了算盘,便把薛姨妈欲贩素布木料并香烛纸扎一事告诉一回。薛蝌听罢,摇头苦笑两声,道:“近日许多人家挂白幡,大伯娘瞧了,以为大好处哩。”
岫烟叹道:“那样东西,没有日日发横财的道理。幸而拂遥,南掌,海洼几国你已走熟了,不如沿途到广州福州杭州开设铺面,专做南番生意。只在码头热闹地方,客又多,起货收货又便宜。每年生息去除花销,余者仍归入本银,本银复滋利息,源源相生不绝。
隔二三年,可使人各处盘一回账。果真亏损有因的,许他一年扭负为盈;经理不善者撤回不用;偷挪私侵者告官追索;有能有功者或奖财帛,或送使物,或许他举荐一人进铺子,想来也无人不服气的。”
薛蝌一面听,一面点头,末后拊掌大笑,道:“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从今往后,我倒服了你——我早有这个主意,且拉了琏二哥蔷小子各入两股,下月就要着人南下探看了。你说有功者推举人,其实太爷当日就有这样规矩,譬如当铺的大管事,就因他祖父父亲很得用,他从小就选出来的。”
岫烟闻说,凝神思想一回,道:“那人是叫张德辉么?我听大姐话头儿,说他老成不出错,此番贩烛纸素布,还叫他走一趟罢。大嫂子就冷笑,说张德辉若在夏家,早把人开发了....是了,家中规矩,一人不许兼涉两个行当,怎么他既管当铺,又做白事营生?”
薛蝌道:“这个我也不知。只听人说,那年父亲新置了一艘大船,谋划要往波希米、义大利一遭儿。张德辉来求带他出海,父亲说,那么远的海路,积年水手尚恐吃不消,何况一个新人,因此婉拒了。
转年我们回家,他已求恩典脱了籍,父亲知道,便说下回去琉球高丽,他可随船自行买卖,只需按例交些份银。张德辉反不去,反进当铺做了副管,后来不知怎么说动伯娘,把他两个儿子也收进当铺,只有小儿子爱读书,送在家塾附学。”
岫烟笑道:“原来还有这个故事儿。此人善钻营,眼光也长远,只盼他心术清正,不然将来为祸患呢。”薛蝌道:“那时节,京中当铺快赔光了,张德辉一接管,三五年便起死回生。至于你虑的,父亲先已虑到了,如今南边公当里....”
岫烟见他话出半截,便做怪使促狭挤眼儿,忍笑近前两步,还未催,忽被薛蝌一把揽住腰,低声道:“那个鸳鸯浴水的荷包呢?我都瞧见了,穗子都穿好了。好妹妹,你替我佩上罢。”
岫烟慌得忙推,嗔道:“大天白日的,一会子琴儿回来,瞧见了什么意思。”说时红着脸跳开,略迟疑,又伸出一只手,任薛蝌在桌下握了,正待再问,门口人回道:“唐管事送利银来了。”两口儿听罢,对望一望,忍不住“噗嗤”都笑了,才分开身,就见唐远托着个木匣子,笑吟吟进屋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