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棠转头看他,想起来,这习俗确实是从杜念给他的那摞书里看来的,只不过他独对那一本感兴趣,其余皆是草草翻过。
他有点懵懂地“啊”了一声,听得杜念道。
“既如此,便算你通过了我的考校,我说过,不论你想问我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闻棠愣了,想起这茬。
彼时他急于确认杜念的身份,是有满腹疑问,而如今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至于其他,也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探知欲望。
就如同外祖似是而非的叮嘱,以及父亲半亲半疏的关怀,也许终有一天,他自己会慢慢知晓,但现在,他们都不愿直接告诉他。
闻棠扯了扯嘴角,想说,他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可他看着杜念墨画似的眉眼,竟也读出了一丝怅然。
手指碰到处粗糙的棱角,他眼角一瞥,就近拿起那本书,随意翻开,问道:“……南方有贡神鸟,形有类于戴胜,巧解人语,善别人意,你可知此鸟何名?”
杜念显然有些意外,启了启唇,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闻棠难得见他这副样子,任其如何运筹帷幄,也要教他有招架不住的时候。
他心情好了些,拍拍手准备起身,谁料杜念开了口,语气无甚波澜。
“朱来鸟。”
闻棠身形一滞,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看着杜念,杜念也看着他。
他又回头看了看满架的书,脑子里生出个很荒谬的猜测。
闻棠半直起身子,朝前膝行了几步,从后面的架底随机抽出一本翻开。
“国家法令,惟须简约,不可一罪作数种条……”
“数变法者,实则不益道理,法令应需仔细审度,毋使互文。”
“夫言天体者,盖非一家也……”
“曰浑天,曰盖天。混天者,言天浑然而圆,地在其中。盖天者,言天形如车盖,地形如覆盘。”
……
闻棠又翻出几本来一一问过,然而无论天文历法还是志怪奇闻,杜念皆能作答。
这下他坐立难安,像头猞猁似的双手着地撑在杜念跟前,仰起头蹙紧了眉头看他。
杜念耐心地为郎君答疑解惑,道:“这里的书,我大多都已阅过数遍。”
闻棠严肃地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心道恐怕远远不止,就算他说整间藏书阁内的典籍都能倒背如流,也不似大话。
怪道杜念那时让他读书,一派理所应当,再想到自己平日里的样子,在这人眼中应与傻瓜无异……
对方好像能悉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这里许多书,我幼时就读过,时至今日,记住几本也并非难事。何况人各有志,若让我到去马毬场上去,恐怕有你笑话的。”
话虽如此,闻棠仍不免沮丧。
杜念腰佩上的流苏轻轻搭在他的指尖,两个人窝在竹架下,衣摆散乱地铺着。
“你若有兴趣,慢慢读就是了,总有一天可以看完……我若得空,也会前来,有不懂之处,皆可相问,我亦知无不言。”
他温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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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棠心情难得明媚,回府路上特意绕行西市,买了些蜜饯点心。
万珍阁门庭若市,险些将路堵住,店内的伙计机灵又有眼色,即刻喊了人手出来调解。
车马被伙计引着从侧边的门进去了,行道渐渐疏通开来,闻棠看着前面的楼院,忽然改了主意,跟着调转方向。
侧门内宽阔的院子似乎专为车马而设,从右边绘了卷草花纹的朱阶上去,就直接到了主楼的二层。
伙计挑起水玉珠帘,请闻棠进去。
来这里的客也不全是为了买东西,阁内孤品珍玩甚多,特意前来观赏品鉴的人也不少,闻棠说明来意,伙计便带着他从连廊穿过。
不同于前院的雕栏玉砌,后面这座阁楼清雅古朴许多,门窗皆以竹材为主,漆成墨色,装饰点缀则多用新鲜花枝,草木淡香氤氲于室。
许多身着布衣的年轻人三两而聚,围着画作低声品评。
伙计让闻棠随意即可,自己退到远处候着。
闻棠不太懂得赏玩字画,灵机一动,四处游走起来。
此间丹青数不胜数,或挂或铺,亦有不少是名家落款。闻棠一路逡巡,竖起耳朵来听,一时没注意,差点和眼前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撞上。
那人同他道歉,说自己看入了神,未曾注意来人。
闻棠道无碍,随即扭头去瞧,只见他看的是幅芙蕖图,却裁开分作四张。第一张清荷盛放,瓣尖灼灼,似乎能闻到浮香绕岸。第二张中,几株荷花只余半数莲瓣,剩下的或被碧叶托起,或零落水中,了无生气地浮着。
再往过看去,凋败之势更甚,只留挂着枯蕊的莲蓬和卷着焦边的荷叶。及至最后一幅,枯竭的花杆如同燃焦的蜡芯般垂折,凌乱地铺满塘边。
四幅画虽各不相同,然色彩浓淡得宜,拼凑起来又是卷完整的秋荷图。
闻棠只觉这画初看平静颓然,仔细瞧来却笔锋桀骜,颇有狂士之风。
他看了看落款,上题范阳山人四字。
这名号甚是陌生,此前从未听闻,他张口欲问,却发现那书生不知何时走了,已找不见人影。
他跑去把伙计拉过来,对方也道不知,说若是掌柜的在还可帮忙询问,不巧他方才出去了。
闻棠又绕了两圈,顿觉其余画作都失了几分眼缘,只好先打道回府,择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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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穆回来时面色不佳,特意将闻棠叫到书房,叮嘱他这几日好好习武温书。
朝堂上一片波诡云谲,只说去年搁置的礼部试,本定在三月重新举行,因谢究故去,各部庶务需重新调度,圣人又将其推至五月。
偏偏太子旧事重提,将科举新令再行修改,重新呈上。
除对贡举者加以审查,对冒籍替名者严惩不贷等,又新增一令,曰:以往弘、崇二馆生,以其资荫全高,试亦不同常例,取粗通文义即可,然大道之行者,天下为公,何不同明经、进士,一应取之。
此言一出,激起万千风浪,谏言奏议纷至杳来。
圣人两相取舍,最终下令,二馆门生与其余生徒乡贡者同试,除明经进士外,亦可择武举省试,然恩荫深重者,大业之基,不可废也,故不与旁人同取,有司应循旧制,酌情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