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三十八
“‘封棋制‘啊?”光一时愣住。
本以为今晚能闲聊一下,没想到佐为一开口就是战术讨论。这家伙,果然是棋痴,光哭笑不得地想。
“你不想提棋赛有关的事情了吗?”佐为在电话里敏锐地问,“如果你不想,那我就……”
“不,我没有不想。”光这时走回了酒店,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光的进入带来片片雪花,一瞬间凛冽的寒风吹进来,让坐在大堂里的人都缩了缩脖子。
室外室内温差对比明显,里面温暖得简直像在弥漫着温泉的热汽。有些人在餐厅里面吃着亲子盖饭便当和温泉蛋。
光经过餐厅,墙壁上贴着棋圣战七番赛的海报,自己的名字和绪方的名字印在上面。
光每次看到,都感到高兴又陌生。
今年在小樽时,也曾看见塔矢亮的名字印在本因坊战的海报上。如今,终于轮到自己了。
头衔七番赛,就是每个顶尖的少年棋士要冲击老前辈的必经之路吧。
“我没有不想说七番赛的事。”光在电话这头挠了挠头,“毕竟第一次打嘛,确实和之前的比赛不太一样……至于‘封棋制’,说实话,我还真没细想过。这几天光是啃绪方的棋谱就头大了。你让我好好琢磨一下吧。”
“好,那你琢磨下吧。这是我自己觉得在七番赛里面特别重要的。”佐为善解人意地说,“正好我也需要点时间从帝国酒店回上野。”
佐为那边还是不停地有人在叫他“藤原老师”,分不清是酒店的职员,还是韩国的棋士们。
仅仅是听着,真的很有世锦赛开幕前那热闹的氛围了……光又感到羡慕。
“你刚才说的提醒了我,想来你以前也跟塔矢亮讨论过的,‘封棋制’会影响新人的状态。那你回到家后再打电话。”光说。
挂掉电话后,光开始思考。
光知道:佐为在用他的方式,来帮助光自己备战。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是光和亮的关系因为佐为的回来而分阶段,还有光的思考方式也是。相比起十四岁到十八岁一个人默默打谱、和亮争吵,现在的光总是通过和佐为交流,来厘清自己的思想。
应该说是“佐为依存症”吗?光有反思过。不过后来又想,其实佐为同样在依赖着自己,在学习现代生活的一切。
***
酒店大堂里的绪方看起来已结束采访,不过他和那记者还在抽烟、交谈,吞云吐雾。他坐在户外,将一支吸完的烟用力地压扁在烟灰缸里。
然后,绪方又用打火机点了一支,星星点点的火焰在漫天白雪里格外鲜红。
烟草上的火焰,与雪一起舞动着,炙热刺目地燃烧着。
光忽然感到困惑。尼古丁在肺叶里缠绕的滋味真有这么好受吗?
总觉得沉默下来的绪方精次,比在发布大战宣言时,更接近他真正的模样。无论是在鱼缸前观察热带鱼的时候,又或是他吸烟的时候……
***
回到酒店房间后,光又打电话给佐为,确认对方已经回到家,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刚才经过咖啡厅,观察绪方先生吸烟,觉得挺好玩的。”
“好玩?”佐为重复道,语气也充满孩子气的好奇。
佐为那边总算安静下来了,想必是回到家了。
“对啊,我看绪方搞不好在怕我。”光说了句大言不惭的话。
“……嗯,现在的小光,的确有可能让高手害怕。”佐为也很配合地说,“说实话,你怕不怕绪方啊?”
“不怕!”光立刻说。
佐为很怀疑:“是吗?那你还偷偷观察他吸烟……”
然后两个人都“扑哧”一声笑了。
光和佐为都爱观察棋士们在比赛前的模样,私下吐槽一番。
以前光在考职业棋士时,他们两个就总偷偷议论;佐为回来后,这个小习惯又悄悄恢复了。比如在北海道时,佐为就暗自观察过桑原和亮比赛前的模样……
这会儿,佐为也在揣测绪方的心理:“如果我是绪方先生,想到要和你打七番赛,我一定也同样激动,又紧张。我肯定会用尽全力卫冕,在后辈面前守住胜利。”
“佐为,我在想,其实说到底,日本棋院里只有像出版部的天野先生和古濑村他们,才会喜欢说棋坛的新旧交替。像我们棋士,在赛场上就只希望自己赢棋。在棋盘上输掉了,无论如何都是耻辱,只想着下一局赶快赢回来,源源不断地赢下去。”光说了些很实际的话。
“我也是这样的。没在下棋的时候会想起很多江户时代争棋的事,尤其是现代棋坛的很多转变,现代人的观念,我经常在不知不觉地做着比较……一到棋盘前,所有的杂念就消失了,就想着怎么围地,同时摧毁对方的领地。”佐为也朴实地说。
佐为这话反映了所有棋士的心理。
再多的荣耀、历史、国运、什么新旧交替,都是别人加上去的。围棋这门运动,就是在寂静中展开激烈的交锋,一心求胜,特别纯粹。
光想了一下说:“你刚刚问起我是怎么看待七番赛的,第一次打嘛,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们以前也下过这种慢棋……有了你,我也算有很多和高手对局整整十小时的经验吧。”
“至于‘封棋制’,也同样,我们也玩过了,一天内没下完的棋局都算。所以……”
佐为:”是,我们都有经验了。”
光熄了灯:“不瞒你说,我就是通过你,来磨练自己的毅力和耐性的。我没有那么多深奥的围棋理论。有时候想着你会怎样应对,像你一样宠辱不惊地就行了。”
“我把你这话当作赞美了,小光。”佐为笑了,“不,我一向觉得你的话很有你的风格的,简单又深刻,令我耳目一新。”
“那都是因为有你啦。”光连忙说,“你回来后,我对围棋又有了很多新的理解。”
“谢谢你小光。”佐为听起来很开心,他也是很喜欢听到光的认可。
光拉上窗帘,躺到了床上。他打算和佐为说完后,就直接睡觉。
“既然你都想得挺透彻的了,那我只有一句话:不管是你封棋,还是绪方先生封棋,就是保持平常心,在棋盘外尽量不推演。”佐为很有深意地说。
——在棋盘外尽量不推演。
光记住了佐为的话。
因为之前,光有听说过有人因为猜测“封棋”是哪一手而彻夜难眠,脑海中不停地下棋,非常折磨人。
而身为封手的人,因为第二天一定要按照信封里的棋路来下,晚上也担心自己是不是下错了,总之双方都不得安宁。
“塔矢说,他喜欢由自己来封棋,比较有掌控感。”光把头靠在枕头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手还拿着手机。
“小亮也和我分享过。我自己是没有在大型比赛上用‘封棋制’下过棋,不过江户时代有‘续弈’(続き打ち)。“佐为说着。
”什么是‘续奕’啊?”光问。
“那时棋局通常由幕府记录,然后第二天,由对局者按照旧局继续,当时,还没有形成‘封棋制’,后来我想想,‘封棋制’延续了棋盘上的对抗,加剧了棋士在棋盘之外的心理斗争。所以我才觉得需要准备好。”佐为娓娓道来。
“是哦,那回来后,你再多说说江户时代的经验。”光又问,“那么,对于谁先来封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佐为想了想:“就我个人而言,谁来当封手都可以。我更喜欢在下的过程中,从棋路流动的过程里找到掌控感。在棋盘外我就不推演了,相信自己在棋盘前的直觉。”
光心想,这确实是佐为的棋的气质,不在意表面的形式,而是在棋局当中把握脉络,用他那大气又平和的棋招,一步步地引领着棋局的走向。
由谁来封棋,对佐为来说并不重要,就只是一个棋道的仪式而已。
从佐为的话语中,光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对七番赛更加有安定感了。
***
和佐为不知道聊围棋聊了多久,光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光醒来过一次,给手机充电,他又拿出那本《冬日将至》来催眠。书里每一句关于思念的描写,光都想起佐为。
比赛前夜,睡眠质量算是不错。
棋圣战七番赛正式打响的第一天,光把手机留在了房间里充电——他们不能把手机带进比赛的场地,但是在中午休息,晚间休息的时候,棋士就可以回房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