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打算今天好好下一局,夜晚找佐为。就这么度过接下来的七盘棋。
就是用电话在夜晚依赖佐为一下下,不占佐为很多时间的,这并不过分吧?
光说服自己。
我已经尽全力独立打棋赛了!反正,要是日本棋院有谁再敢多说一句话——那些大人常说的“进藤,不要总像个小孩那样依赖藤原老师”,光就要破口大骂他。
***
赛前三十分钟,光理着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走到记者们吩咐要拍合影的地点,那就是汤泽樱庭酒店的大门前。
门外,天色已经放晴。
昨夜落下的那场大雪把整个越后汤泽变成了一则银白色的童话,屋檐下垂着清丽的冰柱。阳光洒下来,在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晕。远处群山静静伫立,雪雾已经散去,露出湛蓝色的、格外清晰洁净的天空。
松树的枝叶被雪压弯,空气清冽,寒冷却不刺骨,反而有种刚刚洗净尘埃的清透。
光站在酒店前等着摄影记者拍合照,阳光照在身上,连西装的剪影也显得格外挺拔。
雪后初晴,万物苏醒,在棋圣战七番赛的第一局呈现出这种天气,光觉得是个好兆头。
有记者和他打招呼:“进藤四段,早上好!”今天来的是《读卖新闻》的记者,古濑村没来,可能在关注着东京那边的新闻吧。
“您们好,这么早过来真是辛苦了。”光笑着和记者打招呼,手心却不自觉有些出汗。他悄悄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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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光感到意外的是,他在森下门下的另一名师兄——讶木,只有塔矢门下的另一名前辈芦原也来了。
“啊!讶木师兄!你怎么会来!”光立刻跑上前去和讶木拥抱。在森下门下和讶木、和谷一起学习了快六年了,光和他们所有人的感情都非常深厚。
“我们有看到棋院的工作邀约。森下老师一看到芦原先生要负责棋圣战的解说,就要我过来了。我心想,过来给你打打气也好,代表我们森下门下支持你!”讶木用力拍光的肩膀,像大哥哥似的。
“谢谢讶木师兄!你和森下老师对我真好啊!”光振奋地说。
讶木揉了揉他金色的刘海,感慨这个最小的师弟,竟已走在所有人前面,坐上七番赛的赛场。
“进藤君,今天要打七番赛了,你看起来好阳光啊,一点也不紧张!”芦原对光笑着说。
“天气不错,我这几天都一个人困在房间里,巴不得赶快见到绪方先生交手呢!”光心想:也就是只是现在不紧张而已。
少年充满活力的声音,让有些冷冽的比赛现场陡然洋溢起了暖意,其他工作人员都笑了。
“那你们二位负责解说,会在这里待满八到十个小时吗?”光问芦原和讶木。
讶木说:“今天,我和芦原先生负责今天你们开打后两个小时的现场大盘解说,之后的六盘棋也是按照同样的规格。”
“原来如此。”光听别人说过,七番赛的每一局棋由于时间长,就没有电视直播了,现场的解说只会有两小时,而之后播放到电视上的是剪辑过的,职业棋士后面再加上解说。
绪方也来了,他穿着银白色的西装,看起来一脸冷峻,五官在阳光下像雕像一般,不怒自威。几个年轻人连忙不寒暄了。
他们都站在大门前。光和绪方对视,简单的一眼,流露出对胜负的追求和不服输的斗志。
“咔嚓”一声,记者们按下快门,把他们两人拍摄下来。一瞬间,镁光灯闪烁,伴随着人们议论的声浪。人们都在说,光是棋圣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挑战者,都对光的表现寄予厚望。
“在棋盘上我不会对你客气的。”绪方宣战一般地说,语气杀气腾腾的。
这是光熟悉的绪方,光感到热血沸腾,他也不示弱地说:“我也是,我不会让步的!”
***
棋圣战七番赛的会场,虽然和挑战者决定赛一样充满了观战的职业棋士、围棋爱好者和记者,不过由于没有电视直播,而且一局耗时长的关系,气氛沉寂不少,透露出一种静水深流的肃杀。
《深奥幽玄》的卷轴底下,光和绪方在棋盘两边分别对坐。
光能听到自己胸膛中有力的心跳声,与此同时他知道,不管佐为现在在做什么,他都在远方支持着自己。
“保持平常心。”光把佐为的话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又深深呼吸。
看着绪方那充满气势的模样,光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空无一物的棋盘上。
随着铃声响起,光和绪方都对着棋盘开始猜子。
七番赛的猜子规矩是只猜一次,第二局以后,双方轮流交换执黑执白,不再猜子。这个规则是确保棋局的公平性,不因“执黑”优势而造成偏倚。
“啪!”光执黑先行,落在右下角的星位上。
“啪!”绪方也跟上了,白2左上星位。
黑3,右下小目。
白4,左下挂角。
第五手,光选择靠近右下角,下出一手高挂。
绪方沉稳应对,夹击而上。
……
***
每一颗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大盘解说会场,讶木和芦原都已经站在了台上,站在了大盘前。
这一局要持续八到十个小时,前两个小时的解说,其实只能从开局持续到中盘,也就是说他们将对这局棋的布局和铺陈方式进行解说。
所以,比起一般的节奏迅速而激烈的快棋赛,七番赛是非常特别的。对于对局中的棋士来说,是考验,但对于大盘解说的人来说,难度可能比一般的棋赛有所降低。
所以,一般来说,棋院往往会把七番赛的解说机会让给后辈,既是练手,也是积累经验。
讶木说:“进藤四段和绪方棋圣的前面14手棋,非常稳。进藤四段是我的同门师弟,他在布局中以迅猛和气势磅礴见长,比如说‘宇宙流’、‘三连星’开局等。进藤在棋赛中很少下出这种偏保守的棋。”
芦原也说:“是啊,进藤君在本局中展现的风格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两人又以适中的速度在棋盘上落子,讶木和芦原分别摆上了棋子。
台下有人举手问:“我听大家都说,对于新人而言,七番赛中的第一局通常是‘献祭’的一局,在第二局、第三局中,新人才能逐渐掌握七番赛的节奏——是不是这个观念也影响了进藤的发挥呢?所以进藤更谨慎了?”
讶木说:“有可能,不过可以看出来,他的心性沉淀下来了。”
芦原点头道:“确实是有沉淀的感觉,进藤四段和绪方棋圣的几手棋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扎实,不争抢先手,不轻易挑衅,像是为了让自己沉入节奏中,找到最适合的呼吸。”
台下观局的人都议论纷纷,点头:“芦原先生说得好。进藤和绪方这一局棋开局充满了呼吸感。”
“就像……”讶木思索着,“就像进藤身边有个人在叮嘱他,‘慢慢来,不着急’一样。”
芦原明白了:“你是说藤原老师的教导吗?”
“有可能。”讶木笑,“不仅是教导进藤,藤原老师也对我们多有提点。”
此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经步入第30手。光虽然在序盘中没有急于展开攻击,但他的布局渐渐向右上模样扩张,逼迫绪方必须决定是侵入还是另起炉灶。
绪方落下一手“打入”,在光的右边模样内,宛如一把寒意四射的匕首。
“来了。”讶木低声说,在棋盘上摆棋子,“绪方先生主动打入,试图扭转前期偏静的节奏——这会是一场交锋。”
“关键是,进藤会不会应战,还是……保守等待?”芦原目光灼灼。
棋室内,光看着绪方的那枚白子插入自己苦心经营的模样,光有种被刺痛了的感觉。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或许会立即起手反击,把白子赶出去。但现在,光没有,他在脑海中遏止了自己这种冲动。
应该怎么下呢?光凝视绪方那手“打入”,仿佛凝视着一把横在棋盘上的匕首,他陷入长考。光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