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睡在医院住院部里,夏广白做了个梦。
梦里阴雨连绵,雾色深重,灰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巍峨的巴洛克建筑上,在天蓝色的半圆形穹顶上留下一道道透明的痕迹。
这是牛津大学的雷德克里夫图书馆。
那个穿蓝色手术服的身影站在前方,拿着手术刀,熟悉的脸冷漠而艳丽。她看着他浅浅一笑。他心里满是欢喜,因为她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然而,她举起手术刀,用刀尖剖开他的胸膛,骨头咔嚓作响,然后切断血管,径直挖出了他的心!
她挖出了他的心又弃之不顾,然后毫不留情地向前大踏步走去。
他捧着鲜血淋漓的心脏,在后面追,血液滴落在地上。
夏广白就在这时惊醒了,胸口一阵剧痛,心脏怦怦地跳动着,提醒着它仍旧在身体里存在,并没有被任何人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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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难民营总算通网络了,”手机里,曾一鸣的声音传过来,“自从你从尼科西亚中心医院宿舍搬去难民营住后,我就一直没能在微信找到你!你们那终于和现代社会联络上了。”
夏广白无奈地说:“这边信号还不是很好。再说了,我又不是不去尼科西亚医院住院部了,一连上网络就回你信息,什么时候怠慢过你了。”
夏广白把手机放在桌上,按了免提,一边收拾满桌的文件和纸张。
与此同时,电视里的新闻在播放着:
“叙利亚难民在塞浦路斯获得难民身份,可以在欧洲获得教育和工作的机会。在获得身份批复期间,难民将住在临时营中,将有来自欧洲的红十字会和慈善组织提供医疗服务,志愿者的国籍遍布世界……”
“塞浦路斯是一个小国,难民潮带来了巨大的挑战。资源有限、庇护程序繁杂以及资源紧张,种种突出的难题导致种族主义声音四起……“
“这可不像你,微信都不回。”曾一鸣笑嘻嘻地。
“那是时候让你体验被晾着的滋味了。”夏广白作傲慢状。
曾一鸣是夏广白的好友。说是好友,其实曾一鸣大了他五年,相处的感觉更像兄弟。两个男生当初结伴来英国上学。
曾一鸣英国男校毕业后考上伯明翰大学医学院,在学业上帮助夏广白不少。夏广白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
不过,曾一鸣个性实在太混了,经常不讲正经话。夏广白有时候都受不了要怼他。
“你在难民营过得怎么样?豌豆炒牛河。”曾一鸣问。
一边寒暄,夏广白一边脱下白大褂,丢到洗衣篮里。
难民营医疗急救场所虽简陋,基本的卫生设施还是有的,能够实现白大褂天天换洗。众所周知英国医生是不穿白大褂的,因为英国人批评说穿白大褂显得医生很权威,令医患关系更不平等了。
夏广白老是被英国人灌输白大褂很脏的观念,初来这儿做医疗急救实习,要和塞浦路斯的医学生一样穿白大褂,他们经常弄得浑身血水,皮肤就有种很不舒服的错觉。
跟曾一鸣吐槽这一点,居然被对方引用豌豆公主的典故,讥笑为“豌豆炒牛河”。
“因为你的微信名是干炒牛河嘛,”曾一鸣在电话里笑,继而正色,“要是不适应的话就赶紧滚回牛津,你医学院的课不用上了?”
夏广白说:“我已经跟他们说要待到春节结束了。我这个难民援救实习是算入牛津医学院国际实习学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夏老院长和你爸都叫你回去过春节嘛。你这个在牛津读医的人可是华人之光啊,全村的希望。”曾一鸣说。
“老在催回国,催谈恋爱,各种催。他们不知道英国培训医生的路径有多长多难,以为毕业了就能跟中国的系统无缝对接,太天真了。”夏广白不耐烦地抱怨。也就是在曾一鸣面前,他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真性情一面。
曾一鸣闻言,也气道:“你一家三代虽然都是外科的,但他们都没有在英国读过医,懂什么啊?”他顿了顿,半开玩笑,“我看,他们对你不高兴真正的理由,是因为你和沈瑞芝分开了。”
“好端端的干嘛提她。”夏广白语气一沉。
曾一鸣也有些后悔,语气透着试探:“半年了,你还没放下沈瑞芝?”
夏广白没回答,草草道别后就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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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广白站在临时搭建屋的窗前看着前方星辰灿烂的夜空。
在塞浦路斯,海天之间,天气晴好时能够看到万丈星空,甚至可以辨认出猎户座和北斗七星。
星辰渺小却又绚烂,像渺茫的希望。浩瀚星夜之下,在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仓库,亮着一盏灯。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夏广白能看到仓库里穿红十字T恤的林糖心,这里除他以外唯一的中国人,黑发梳成马尾,露出奶白色的修长的脖颈,还有纤细的肩膀。她仍旧在灯光下和别的志愿者一起整理着物资。
这么晚了,她还不休息吗?夏广白心想。
结束一天的问诊工作后,夏广白还打算继续学习,于是拉上窗帘,坐在狭小的桌前用ipad看书。
在牛津读书的日子里,夏广白夜晚都是在读书复习,或者打足球游戏中度过的。
被沈瑞芝甩掉后,他戒掉了足球游戏。毕竟,沈瑞芝说她厌烦他的理由,就是他表面看似骄傲,内心却懒散,前面才会挂了神外和普外科。
夏广白口头上没有认同过前任的说法,但想起自己父辈上两代都是神经外科医生,前女友是心脏外科的,好友曾一鸣也想进神外,浓浓的疲倦就涌上心头。
当看到来塞浦路斯援救的实习网页后,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明面上的原因,是大爱无疆和积累国际实习经验,冠冕堂皇的,但其实暗地里他是明白的,他把自己流放到了这里,希望能够快点忘掉沈瑞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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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夜晚,夏广白用ipad看书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前些天问诊时遇到了一个难民女性,丈夫已经去世,这名女性和孩子、家人千辛万苦渡海来到难民营后,才发现已怀孕两个月。
这位难民孕妇一坐到夏广白面前,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从眼睛里滑落,落在病历单上,如同玻璃珠碎裂在纸上。
孕妇有着一张美丽的脸庞,哭声尖锐,呼吸急促,胸口急剧起伏着。她用悲伤的表情哭泣地说着阿拉伯语,像尖刀一样,整个瘦小的身躯都散发出支离破碎的痛楚。连翻译也没找到机会插口。
就算夏广白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孕妇的悲伤和激动侵袭了他。那种无助的感觉,其实有点像孤身面对海啸。
一刹那间夏广白的胸口也闷得慌,他几乎忘了问诊要提的问题。
等她说完后,她身边的阿拉伯翻译也是一脸沉痛,用简短的语言总结道:
“她说,她经常被噩梦缠绕,看到炸弹在眼前爆炸、邻居被炸死的血腥场景一遍遍地重现眼前,像不停倒带似的。她摆脱不掉,问医生有没有办法开些药物帮助她。”
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夏广白立刻写了病历,打电话给急诊科上司路易斯主任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