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和精神科的上级医师都来会诊,谨慎地开了药。
SSRI药物起效需要一段时间,难民孕妇还是无法正常入睡和吃饭。
而且孕妇不肯离开难民营去住院,因为她不想离开这里的亲人和孩子:“我害怕他们会被炸弹炸死。”孕妇重复地一遍遍说。
“离开难民营去住院只会对她的精神状况造成更多的刺激。“阿拉伯语翻译对他们医疗团队说,他们也只能尊重患者的意见,留在难民营里观察。
观察营内患者症状、及时汇报上级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他们这些轮流值班的医学生头上。
这天晚上,夏广白把ipad拿在手上,走到窗边看漫天星辰——他每次读书读到累了,就会站起来再读一会——然后点开电子版的《DSM-5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找到创伤后遗症PTSD的页面。
就在这时,窗外不远处,仓库的灯熄灭了。林糖心和爱丽丝、艾玛、苏珊等志愿者从仓库里走出来。
林糖心转头去关仓库门,她从仓库的阴影底下走到户外的漫天星辰之下,浑身像披上了一件洁白的羽衣,如霜雪静静凝结在少女纤细的身姿上。
对了,PTSD是临床心理学的范畴,夏广白想道。说不定,可以请教一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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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就是PTSD?“
夏广白在午休时间去仓库找林糖心,把那名孕妇的症状描述一遍,林糖心就立即说。
彼时,林糖心刚刚用马克笔在纸上画完一只蝴蝶的轮廓。达莉亚拿着颜料和调色盘等在一旁,看她画完了,就拿着蝴蝶线稿欢喜地去上色去了。夏广白不由得留意到林糖心画得很好,线条优美而稳健。
“请精神科会诊了吗?“林糖心问,声音里漫上急切。
这个时候,其他志愿者都在忙碌。另一名志愿者爱丽丝在试图摆弄着手机,给孩子们放阿拉伯语的童谣。
“会诊过了,药都开了。可是你知道的,舍曲林这些抗抑郁药起效要服用一段时间。她不吃不喝一段时间了……”夏广白担忧地说,紧接着提议,“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患者吗?她就在营中,离这里不远,不是你负责的。”
“当然。“林糖心连忙站起来,“我就远远看一眼不打扰她。”
两人去见到了那位孕妇,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连金黄色的阳光都变得阴沉了,阳光的温度仿佛照不到帐篷里的床上。
那孕妇躺在帐篷最里面的一张小床上,木然地躺着,眼睛红肿。她围着黑色的纱巾,垂下来的裙摆随风摆动着。她身形极其纤瘦,难以想象她腹中还有胎儿。
明明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孕妇的身体却颤抖不已,抱着肚子蜷缩在一起。她的眼神中一片惊恐,不知道在脑海里看到了什么。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都在诉说着她的恐惧和绝望。
夏广白皱起眉:“我得汇报上司给她加安定才行。还有开一些药,开流质的营养饮品,想办法让她吃饭。“
“药物治疗来不及起效,心理治疗也没有办法吧。因为我们都不会阿拉伯语,有翻译的话,她可能又说不全……”林糖心摇摇头,眼神中闪过无力,
“得了PTSD的患者,那惨烈的一页卡在了脑海里,神经和感情极度绷紧,变得迟钝而麻木。一闭上眼睛,那些血腥的情形就会不停闪现,再坚强的人也会心志崩溃,没有办法回到现实来。”
“是的,精神科的医生和心理治疗师都跟我们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结果是暂时无计可施,只能逐步交大药物剂量慢慢观察。”夏广白说。
孩子们踢着足球经过,扬起阵阵黄沙。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床上的孕妇依然颤抖着,她依然在自己的世界中独自一人,面对着炮火无能为力。
林糖心说着:“我之前读过PTSD的书,如果阿拉伯翻译愿意,可以跟这位患者多说‘现在很安全’,要很有耐心地说很多很多次……我还知道,有一个治疗方法是EMDR快速眼动与脱敏疗法,还有艺术治疗也可能有效,不过这都是需要会阿拉伯语的心理治疗师来引导。”
林糖心停住,发出叹息。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帮她。不好意思我无法帮助你们的患者。”
“没有,谢谢你的分享,谢谢你陪我过来看患者。”夏广白说。
当地精神科的专业人士来会诊过。他当然没有指望她给出任何更实用的建议。
但是……
“对了,我可以再请教你多一个问题吗?”夏广白犹豫地说。
“当然。”
夏广白握住了自己白大褂的衣角,手心汗津津的,他鼓起勇气:
“如果,常常做被人用刀剖出心脏的噩梦的话……也是PTSD吗?”他小声。
他自己是学医的,熟读DSM-5,自己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林糖心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柔声回答:“噩梦也是创伤后遗症的一部分,但具体要看患者经历了什么,梦境的频率,以及是否影响了日常生活。”
她顿了顿,“这个剖心的梦境,听起来很痛,梦境影响了患者的日常生活吗?”
这是精神心理科教科书式的问诊,简直像课上专家在做演示似的。她是把这些都背下来了吗?夏广白一瞬间想笑,但忍住了。
他想了想:“这倒没有。那个患者只是在夜晚的时候会——”
“入睡困难?”林糖心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沁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洞悉了什么似的神色。夏广白知道了,从他的语气中,她猜出了他口中的患者就是他自己。
“嗯,胸口有时候会很痛。也许是噩梦带给人的幻觉吧。”夏广白承认这些的时候不禁感到羞耻。
林糖心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黄沙,说:“根据我的实习经验,有躯体症状的人,其实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经常会责备他们自己,然后他们让梦境、身体的痛楚来惩罚自己。”
“会责备、惩罚自己……”夏广白重复着这句话,有些恍然大悟,“是的。也许是的。”
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孕妇的症状会这样,虽然真相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但也许,场面实在太血腥,她看到了邻居被炸死,也在内心暗暗惩罚自己为什么没能上去救他们。
“所以,这种时候,最要紧的是,你要告诉自己你已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到了最好。”
林糖心轻轻拍夏广白的肩膀,一瞬间他心里细微一颤,感到就像有天使的羽毛掠过他的肩膀。
“你做到了最好,只是其他人暂时看不到你的好。那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这句,夏广白说不出话来。
瑞芝总是对他说:“你做得不够好。你不够想要当外科医生。”
而眼前的这个女生只是萍水相逢,还不了解他,就用这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和甜美的笑颜说:“你做到了最好。”
夏广白一瞬有些茫然,脑海里就像有两个相反的声音在打架,他不知道应该听谁的。
他道了谢:“你是在对我讲心理医生常说的抚慰的话吗?”
“我没有在抚慰你,而是在作为你的同事在讲实话。因为我看到的事实就是,你每天都在尽心尽力地看病人。”林糖心语气诚挚地说,“当其他人说我在这里当志愿者有大爱时,我总是会想起你。所以,我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