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继续说着:“命和命是不一样的,就像穷的和富的,美的和丑的,天才和庸者……”
它忽而猛地凑近蜃海,此刻这灯笼已经由荧绿变得如同一颗血淋淋的红色心脏,那巨大没有丝毫情绪的眼就像无底的深渊,直直贴在蜃海的脸上:“李怀瑾和你。”
“有高就定得有低。承认罢,你就是一条贱命。”
蜃海终于有了反应,她转了转眼球,看向灯笼的眼,十分认可地点了点头。
她也觉得自己贱命一条,她认同这句话。她其实一直有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活下去。
那不是命令,反而,反而更像是一种乞求。就像……
就像是信徒在乞求神明,那个声音在乞求她。
或许那个声音其实就是她自己本身的求生欲。蜃海如此想着。
她的配合让一直说话不停歇的灯笼都噎住半晌。然而它乍一静下,这鬼魅魍魉所待之地的无声与寂寥就彻底揭露。没有丝毫活气之处,唯独蜃海是活着的生灵。
蜃海张开口,要说些什么。
见这沉默的看客终于愿意开口唱出第一幕戏,灯笼来了兴趣,凑上前来:“你想说什么?”
蜃海认真地说:“蜃妖不吃人。”随着她的声音响起,身上那套早就不成样子的剑宗弟子服忽然开出无数朵大红色的牡丹,这雍容华贵的花编织出了一套无比美丽却足够诡谲的花衣。
灯笼嗤笑一声,围着蜃海转起了圈。那巨大的头,巨大的眼从蜃海头顶到了手边又到了脚旁,然后又如同蛇一样,绕行着回到了蜃海面前。
“谁信啊?”血淋淋的心脏说,“反正我不信。”
“而且……”像肉心一样的球,伸出血管一样的东西,捧住蜃海的脸,如同捧着一件器物。
蜃海被扼住要害,露出修长的脖颈,接着便听到那鬼东西笑道:“你真的没吃过人肉吗?”
这问题就像一道惊雷,重重砸在蜃海胸腔,连带着所有的内脏都在翻滚搅动,大红的牡丹花衣越开越艳丽,逐渐显现如血液般的猩红。蜃海垂下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我……”她迟疑着说,“我吃过吗?”她好像是在对自己提问,可记忆残缺,如何能作答。蜃海到了今日,连自己都不能去相信。
问出问题的东西并不打算给她一个答案。
肉心上鼓起无数肉囊,虫子一样蜿蜒的血管随着心脏的收缩也一并收缩着。那血淋的心嘻嘻笑着,悬浮在蜃海上方。滴下来的红色血液,在触及到蜃海之前,便化作了牡丹花瓣,飘落到蜃海身上。
蜃海的眼睛中不断裂开新的黑色纹路,将那白色的眼球映衬得更加无神。
一直安静着的猩红长廊忽然在原有的长度上延伸出去无数倍。然后无数盏红灯,在无边的长廊,无际的黑暗里一盏盏亮起。那些灯笼从挂着的位置处跳下来,围到蜃海身边,挤来挤去。
说话的肉灯笼在这边灯海里游行跳跃,灵活得像一尾鱼。
“你要死了。”它说。
蜃海身上的牡丹花衣开始渐渐枯萎,凋零,由极盛转为极衰,像是四季交替,宛若春生秋死。
“我知道。”蜃海说。这是不可抗力,她在往旋涡状暗流的中心掉落,等待她的就是被密密麻麻如同夯实的大地一般的飓风搅碎成肉泥。
她却并不怎么害怕,大概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眼前看见的是无数的灯,猩红的路,虽然奇怪又邪门,但总比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搅碎成泥来得轻松。
“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蜃海问。她说的是将李怀瑾推出旋涡的那一幕,那段时间她是可以看见外面,掌控身体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肉灯笼给她打开了一条缝隙。
蜃海说不清楚那条缝隙给她的莫名感受,硬要形容,缝隙这一头是极致的宁静,另一头则是如雷鸣般的喧哗。
蜃海在这猩红长廊的世界里,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没听过一个声音,那就是她的呼吸声。
尽管是海妖,蜃海依旧需要摄取氧气。她最开始没有察觉到这点别扭之处,因为这里的别扭太多,声音就显得无足轻重,但在通过那条缝隙重新回到满是飓风的无序时空中,先进入她耳朵的,是她自己的喘息——
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
声音总是与生命相联系,然而这猩红世界里的声音,全部都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
蜃海伸出手,摸了摸离她最近的那盏灯笼。被摸的灯笼抖了抖,然后使劲往她手心里塞,可灯身那么大,任凭它如何努力,也不能用蜃海的手将它整个身子都遮住。
蜃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问出“为什么要帮我”这种问题的自己可笑,这猩红色的世界也很可笑。
这些只不过都是她犯了病的产物。这病时好时坏,于是她便时而能控制自己,时而不能。
她收回手,安静地坐着,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这并非是她主动放弃生命,大抵算得上是人族所谓的英勇牺牲?她不着边际地想着,险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