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终是没有如同往常那般轻轻点了头。铁锅中的蒸汽渐渐将整个厨房填充,落在身上有种湿腻的感觉。
子皿婆婆沉默良久,开口道:“婆婆一个人很孤独,你不愿留下来陪着婆婆吗?”
海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见婆婆好像有些失望,因着迫切地想要告诉婆婆些什么,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仅剩的那只手在空中费力地比划着。
“别比划了。”子皿婆婆叹了口气,“婆婆看不懂。”
子皿婆婆只是问道:“你在外头还有什么尚未解开的执念吗?”
海娘安静下来,她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十分惘然。她也不知道在外面还有什么牵扯着她,很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了。最开始来村子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
她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的大雾里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但好像又仅仅只是一个瞬息,等她回过神来后,就已经到了村子口处。
在之后,她便被村民们所救。
“就算有,你也记不得了罢。”子皿婆婆道。
“什么都不记得也不免是件好事。”这段时日的相处,婆婆很清楚海娘的情况,她说得有些感慨,“倘若什么全记得,发生在过去的每一件事情都清清楚楚刻在脑子里,时间久了,人就会被困住。”
“然后一切就都会停下来,拖着人没法往前走。等好不容易知道了稀里糊涂过日子,想往前走了,但过去的事情早就长在身上,肉里,扯不开了。”
海娘似懂非懂听着婆婆说话。她能感受到婆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悲伤,可是海娘不理解。
她不理解为什么学会了稀里糊涂才能往前走?
又为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着过日子,却会被困住?
被什么困住呢?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道不比稀里糊涂要好吗?海娘自己的记忆里空着一个巨大的口子,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凝视着那道巨大的裂口,总觉得自己心里头空了一块。
某种直觉告诉她,裂口之下的东西不该被触碰,探寻。可为什么人要带着一个口子去活?稀里糊涂地活着并不能让海娘感到安心。
海娘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幸福啊。
可那种幸福在当她赤身裸体站于艳阳之中,全身上下被灼伤烤炙冒出白烟的时候;在终于得以入眠后,却很快惊醒,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在闻到血气便呕吐欲乎死去的时候;在看向自己的腰侧,却觉得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的时候……
在一切的一切与记忆的缺口有所关联的地方,海娘便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像轻轻一碰则碎掉的冰晶。
海娘觉得,是不是只要把那处口子补上,她就完整了,就一定能寻到落得实地的福泽?
她看着子皿婆婆,饭菜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四散开来,婆婆站在不远处,慈爱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海娘忽然想明白了——
幸福就像此刻鼻尖嗅到的饭菜的香味,这味道吸进鼻腔,暖了心肺。
她其实离着幸福等一系列美好的事物很近很近,只要她寻回记忆,等她变得完整,她就一定能获得实实在在的、能承载她空荡躯壳的福祉。
海娘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着子皿婆婆,前提是她得是完整的。
她愿意的,这里多好。
她喜欢这里,想留下来。
想一辈子。
子皿婆婆看着海娘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眼眸,再次叹了口气:“吃过饭后,去找刘老聊聊罢。你来村子时带的东西,都在刘老那存着。”
因村中河水被污了源,阿牛他们是去的村后深井那打的水。一来一去,要用不少时间。
待到小院里水缸全都满了,饭菜便也熟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吃过了饭,便纷纷离开了子皿婆婆的家,院子再次安静下来。
阿牛临走之前告诉海娘,他们几个是回去准备家伙事,不久后便要去处理山林里红眼的畜生。他让海娘夜里尽量与婆婆呆在一起,不要出门。
海娘点了点头。阿牛看了海娘良久,看得姑娘都有些不明所以,却见面前的少年忽然心情很好地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揉了揉海娘的头顶。
“海娘你……”他话没说完,停在这里,原本想说的话大概有些难以启齿,他略微想了一下,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继续道,“丰收节。”
不明所以的姑娘再次点了点头,丰收节她还是知道的,那是村子重要的节日。
在面前女子清澈的目光中,阿牛却好像很紧张:“丰收节那天……我唱歌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