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摸索着前行,一点点往前面挪动步子,脚步太沉了,轻功都施展不出来。也不知在黑暗里行了多久,他看到了一点光亮。
那是一片染血的枫叶。
眼熟的,枫叶。
突然想起来,他去岁途经南岭,就是这样的枫叶,如火一般绵延出数十里。他还捡到了那些风雅文人写的诗,写在大片的枫叶上,看得他牙酸。
那片染血的枫叶,忽地被火焰燎灼。
大火烧起来,照亮黑暗。
梦里他竟握着鸳鸯钺,在敌军中轻巧穿行,最后神勇地拿下敌将首级。
他提起敌将首级时,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喝:“尔等将领已死,降或不降。”
火焰之中,许小娘子红衣金甲,手握金字枣红旗,一杆长枪前指立于军阵前,英姿飒爽。
她看过来,朗朗笑道:“薛煜,不愧是天下第一啊。”
薛煜这才惊觉他手中提了敌将人头,子午鸳鸯钺负在背上,着红衣银甲高坐马背。
画面一转,他站在南岭红枫之下,没有穿副将的红衣银甲,只拿着那双鸳鸯钺蹲下身子挖出一个坑将自己的腰牌埋了,放上几张红叶。
他看到他提着鸳鸯钺,身后百余人肃穆。
“如今许将军困于南岭,援军迟迟未到,我等自当赴战。”这个薛煜,是薛煜从未见过的自己。
“若还有人想退,现在还来得及。”
“薛将军,我等都不怕死。带我们去为许将军杀出一条血路吧。”
百余人啊,呼声震天。
杀进南岭的刹那,整个南岭都为之震颤。
薛煜看到自己一双鸳鸯钺血战南岭。
最后自己说:“小曲!快走——”
他又看到,不知过了多久,许小娘子折返回来。她一个人提着枪,翻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找出他们的腰牌。
那些尸体,已经被践踏得不成人样。
她跪在地上,双膝没进被血肉覆盖的泥地徒手在尸体堆里翻找着,失声痛哭起来。
“薛煜,你在哪儿啊……我找不到你……”
最后她翻遍了战场,手被伤得鲜血淋漓。她找到了折断的鸳鸯钺,把它们拼起来,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抱在怀里。
薛煜看着她,也只能看着她。
他这才发现,自己挪不动步子,只能看着她。
红枫啊,染血了,像火一样。
梦里又暗下去,没有光亮。
等到红枫再飘落下来,他伸手接住。
他听到自己说:“哪来的小娘子,长得好标致。你要是真能赢我,我就跟着你。哎哎哎!有师父了不起啊,这不算啊。”
他听到自己说:“许小娘子,我没有家人了,不如我们做家人吧。我做你哥哥,等你出嫁,我背你上花轿。”
他听到自己说:“小曲!快走——”
梦里的许小娘子拉着他撩猫惹狗,闻甚安总跟在他们善后,骂骂咧咧说两个小兔崽子。
他们一起走过山水之间,行过整整八年的光阴。
最后,他留在二十五岁。
薛煜听着梦里,自己和许小娘子一句句说着话,恍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埋了腰牌。
因为许小娘子说,他生的风流俊秀,像个世家公子。她一直说他长得好看,将来一定能娶个漂亮媳妇儿,这样她就可以又多一个家人了。
他知道,他带着百人是送死。他不想让许小娘子看到那般面目全非的他。
许小娘子说,她小时候家里都不喜欢她,现在当了大将军家里都得倚仗她了。
许小娘子,怎么傻乎乎的。
薛煜惊醒过来,天已经微微亮,他怀里还揣着昨夜里许小娘子送的伤药,手边放着一包点心。
昨天夜里,许小娘子在他怀里哭了许久,也不知今日如何了。薛煜摸出伤药,打开嗅嗅又塞上。
他重新躺倒在地上,真好啊,他多了个许小娘子。想来他那师父放他下山,就是找许小娘子吧。
多好啊,他和她都只有师父,他们凑在一起,相依为命。
这份感情太重,重过世间一切。
幸好,这一世可以得以延续。他会信守承诺,等到小曲出嫁,他背她上花轿。他薛煜,从来都说一不二。
薛煜想着,觉得自己挺赚的,一条命,赚了一个许小娘子,也赚了许小娘子这么多眼泪。他这十八年来,都从未想过,他生命里能多这么个打人厉害肯为他落泪的许小娘子。
还是上辈子就能为她战死沙场的许小娘子。
他还是那一句话,能为一个人战死,那个人一定值得。
以我骨血,换你生路。
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