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徐坚远震了震手中与通伽达干有八分像的画像,“窝藏敌犯半年有余,又为其打通关系、伪造户籍、通关文牒,足可证明你与其来往甚密,你还敢说千牛卫令牌流失是意外,行刺一案与你无关?”
郑炎坐在角落的地上,腰背直挺,姿态看起来坚硬极了。
闻言,他紧了紧拳,嗤笑一声道:“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你咬死不认也无用,这些我都会一字不落写于奏表呈给陛下。”徐坚远朝太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平淡。
“有没有罪、判什么罪轮不到你说,”他的嘴角极难察觉地抽动了一下,“是非对错,陛下自有决断。”
“当然。”徐坚远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重复了一遍“陛下自有决断”,静静撤身离去。
外面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浅浅淡淡的雨味飘在半空中,让徐坚远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夏。
那时候他还是万年县县衙的一个小官,只有每月朔望才能借朝参之名入一回宫。他家资不丰,住的偏僻,于是每到朝参之日,都得起个大早。
那一日便是如此,出门时天还全黑着,他急着上朝,也就忽略了空中若有若无的雨味,没有带伞,还拿走错穿了大哥的新鞋,的确是他疏忽大意。
待下朝出宫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将他劈头盖脸一通砸,几乎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瞧见地上一滩一滩的水洼,心中暗道糟糕,那双属于他大哥的鞋并不合脚,大了约摸半个指节,他早上心急、加之也勉强能穿——只是得踢踏着走,于是便没有管,谁知到了这个时候,竟然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敢抬起整个脚掌,一抬鞋子就往下掉,这若是被殿中侍御史瞧见,定会告他一个仪容不整的罪名!那他的仕途就要走到头了。
可若是就这么蹭着地走,不仅鞋子进水,还会将地上积攒的雨水溅得四处都是,活似隔壁痴迷于跳水坑的小孩——哎呀、哎呀,远处殿中侍御史还在虎视眈眈!他只好这么硬着头皮走了!
……于是溅了路过的郑炎一身泥水。
郑炎那身绯色的官袍溅上泥水格外的难看——年轻的他那时心中的确是既惊惧又无措的。
“大胆!”果然,此举引来了郑炎身边随从官员的怒喝。
“无妨,”郑炎拦下身后几人,还向他递来一把伞,一笑置之,“雨天路滑,多加小心。”
“郑郎好气量!”“真君子也!”“……”
木讷如他,除了一句谢,他说不出任何别的话,雨虽大,他却看得真切,也记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旁人对郑炎说三道四,他总会辩驳一二,不为别的,只因这样的仁德之士,又忠君爱国,怎么会是恶人?
尽管后来得了机会,他上门还伞,却在转角处瞧见郑府下人将伞丢入臭水沟,神情轻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那时看不懂人心,此时亦如此。
但他看得清是非对错。他加快了脚步。
皇帝握着那份奏表许久,直到李知节进殿。
“我想起一件旧事,”他知道李知节进来了,于是开启一段对话,尽管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很旧的事,算一算,似乎已有三十年。”
“那一定是件很美好很难忘的事。”李知节瞧着他一脸怀念,浅笑着接道。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很难忘,但不是很美好。”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等他的后话。进殿时,听陶格说徐坚远刚离开,她估摸着“这件事”大概与郑炎有关。
“当年,我领命去河北道昌平城驻守,在军营里认识了郑炎,他那时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还是个毛头小子,”皇帝摇了摇头,有几分感慨地说,“郑炎家里一直不同意他从军——他父亲就是死在了战场上,因此他悄悄跑到河北道报了名参军,竟然还混了个校尉。”
她心下暗道一句“果然”,中肯地评价了一句:“将才。”
“的确如此。”皇帝点点头,再次陷入回忆,“当年,与我最不对付的就是晋王,听说突厥来犯、围了昌平城后,便故意使计不来驰援,城中撑了半月还是矢尽粮绝,那时候,是郑炎四处奔走,用荥阳郑氏的声誉从河北道大小世家借来三千部曲兵,解了昌平之困。”
李知节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这货一副多愁善感的悲情剧主角样,和外面的天气适配极了。
——他心软了。
这个结论令李知节眉心一跳。
郑炎的罪行板上钉钉,突厥使臣也没什么可忌惮的,处罚自然不该有半分犹豫。
而且,他不是念旧情的人,之所以讲起这件旧事,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从轻处罚郑炎的借口,所以郑炎身上一定还有值得他利用或者令他感到棘手的地方。
皇帝也在暗中打量李知节的神色,她垂着眼,俨然一副走神的模样,这叫他心中对李知节今日何故进宫的猜测更加笃定了。
昨日他已下旨,裴覆于新安七年八月初九稽缓军令,当罚,但考虑到裴覆功大于过,又年纪渐长,特免去河东节度使一职,余职不改,留养京中——削藩自河东道而始,这是不少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皇帝暗自摇摇头,心道,定是裴家那小子心生惶恐,在五娘面前搬弄口舌,求五娘进宫来他这儿探口风、求恩典的。
“……我将河东移交旁人的事,你与裴家二郎不要多心,最近边关不安生,我这也是为了他父亲好,”皇帝又叹了口气,似是妥协,“一切都是权宜之计,裴二郎在御史台做得不错,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为了锻炼他……”
一支穿云箭击散云海,金乌现出。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