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意做一个无情的人,皇帝想。
尤其是在高位待久了,他偶尔也会想起自己还是一个父亲。
他不想像他的父亲一样,心中只有君君臣臣,而无父子手足。
所以当太医来禀魏王急火攻心、呕血昏迷时,他还是飞快处理完手边的活,迅速赶了过去。
唉,他的大郎,他的大郎!
李景益悠悠转醒。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花纹繁复的龙袍一角。
若是曾经的他,见到这一幕定然是既惊喜又感动,恨不得立刻扑到父亲怀中放声大哭一场。
但此刻的他,目光中却多了些审视。
“醒了?怎么一声也不吭。”皇帝招招手,令人递来一碗黑乎乎的药,“快趁热喝了——太医说,你这是急火攻心,以后切记不可……”
“母亲死了,”李景益没有接过,只是定定看向面前这个名曰“父亲”的男人,“您会难过吗?”
听了这话,他先是一愣,然后渐渐反应过来,心中有了几分恼意,但他仍然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当然……你这是什么话!”
“……”李景益不语。
“你母亲她……已经薨了,你如何难过也改变不了事实,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这件事过去——你母亲也不想看见你这般痛苦,”说着说着,皇帝又生出一股气,“你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原来在父亲这里,此事已经‘过去’了,”他讥笑一声,“也对,毕竟父亲心中尚有天下人,母亲又算什么呢?”
“你……”皇帝面上藏不住的惊怒,指着他鼻子斥道,“你身为皇嗣,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可是这件事在我心里永远过不去——母亲她是被人害死的!您难道没有一点儿怀疑吗?”
“我早已下令彻查宫中,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是您查不出,还是不想查!”李景益轻轻摇了摇头,满目怀疑,“荥阳郑氏对您已经无用,所以即使母亲死了也无所谓,对吧?”
“闭嘴!”皇帝高高扬起手,五指在空中肉眼可见地颤抖着,却迟迟没有落下,“若有幕后真凶,我绝不姑息!”
“真凶就是李知节!是她派人去罗川抓来痨虫传染给我母亲!”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袖,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狂热的光,就连牙齿都打起颤来,似疯似癫,“父亲……阿耶……快、快把她抓起来,为我母亲偿命好不好……好不好阿耶?”
“我看你是得失心疯了!”皇帝大力挥开他,喝道,“她有什么理由杀你母亲?”
她对母亲给她下毒一事记恨在心!她当然有理由!
就是她,就是她!
他一定要她偿命!
李景益心中疯狂叫嚣着。
“她……就是她!您心中偏爱她,自然不信!”
“五娘素日里最敬爱你们几个兄长,而你这做长兄的,却要凭空污人清白,这就是你的为兄之道吗?你太令我失望了!”
李景益听了这话只想吐!
他捂住耳朵,几近嘶吼:“闭嘴……不是这样的!滚……不、出去!”
皇帝更是难以置信、怒不可遏,连声音都微微发抖。
“无君无父……无君无父!你心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父亲,你心中还有没有朕这个君!你难道想反上天不成?!”
他置若罔闻,又哭又笑:“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这就是您的为君之道……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知道朕是君!”
“啪——”
这一巴掌最终还是落下了。
“来人,为朕拟旨!”皇帝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腾地站起身,冷冷道:“魏王出言无状、不敬尊长,实为大逆不道,降为顺阳郡王!”
李景益失望透顶,如同泡在冰水里一般,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倔强地回盯着他。
皇帝话毕本有些后悔,但当他瞧见李景益看向自己的眼神时,那些后悔、愧疚通通烟消云散了。
“立刻滚回你府上,朕不想看见你。”他余光间瞥见凉透了的药,又气不过,抓起药碗砸在地上,“这药你也不配喝!”
又臭又冷的药汤泼洒在羊毛织的地毯上,留下一片黑渍。
如同二人单薄的父子情一般。
敌军在城外驻扎下来了。
守着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神池城毫无意义,因此突厥的这支军队还是决定将攻下宁武城作为第一要务。
听说对面领军的是塞卡——裴钦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好像有传闻说,此人是通伽达干的得力干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