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知节仍未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先被皇帝召进了宫。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她总感觉宫中冷清了许多,一路上甚至没有瞧见几个宫人。
“宫中时疫好歹是控制住了些,城中也状况尚可,但罗川周边几地……却不容乐观啊,”皇帝叹了一声,手撑着眉骨按了按眼眶,“我忘了,你们女人家最不乐意听到这些。”
“能为父亲分忧,是儿的荣幸。”她语气淡淡,直觉他还有什么后话。
“你有心了,”他欣慰地拍了拍李知节的肩,又摇摇头,“疫鬼如此猖獗,人不自安哪。”
李知节十分狐疑地偷偷瞥了眼他,心想,这老头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事,怎的今日也论起“疫鬼”来了?
还没等她接话,皇帝又眺望起远方,满目怅惘。
“昨日郑昭仪下葬,我却总觉着她音容尚在,世事当真无常啊……”
李知节恍然,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安慰道:“还请父亲节哀,如此郑昭仪九泉之下才能安息呀。”
心下却想,难怪,原来是心虚了。
郑昭仪的尸身在灵堂停了一日不到,便被悄悄拉出去焚烧了,如今下葬的灵柩中躺着的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皇帝知道。
她默默打量了一眼皇帝浮肿乌青的眼袋,看来他这几日的确寝食难安。
而且,令他难安的,恐怕也不止有郑昭仪一人吧?
宫中治疫的“雷霆手段”李知节不是没有耳闻。
蒙着面巡逻的士兵昼夜不息,一旦发现哪位宫人有痨病的嫌疑,便会立马送去痨人坊与外界隔绝开,连嫔妃都不例外——去了痨人坊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交叉感染、药材不足,等待他们的只有含恨而终、然后被拉去郊外焚烧的命运。
而这些空有一把力气的巡逻士兵,又哪里懂的诊断呢?
他们只知道,这痨病嘛……无非就是咳嗽、吐血、日渐消瘦、精神萎靡。
但至于是喝水呛着了才咳嗽,撕破了嘴皮才涌出几滴血,还是连续值夜而萎靡不振——他们哪里有时间知道呢?如果人人都要他们这么问一遍,那不是要累死人了?
每个月就拿那么两个钱还要干这么多事,他们已经够辛苦了!不知道“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吗?
而且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呢?万一……万一交流太多,他们也被传染了怎么办?
这些宫人的命是命,那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如果要因此拷问训诫他们,那他们也只能叹出一口陈年老气,眨巴着那样一双无辜清澈的眼睛,大喊一声“冤枉啊”!
唉!天地良心,他们只是照陛下的圣旨行事哪!
况且,既然要论,那便应该论个明白,他们也要问一问!
——这么做效果如何?
——宫里的疫病是不是控制住了?
——陛下是不是毫发无损?
陛下都还没说什么呢,就上赶着指责他们,僭越!反了你了!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甲胄摩擦而发出的“沙沙”声,终于还是将这座宫城带进了坟墓。
“我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啊!”
皇帝骤然抬起脸,紧紧盯着李知节,连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令她不由地眼皮一跳。
“昨日司天台来禀,未时黑气贯日,乃是郑昭仪无法安息的缘故,若置之不理恐怕国难将至,若想破解此灾,需得帝室出一位与郑昭仪八字相合的晚辈,为其主持法事……”
“……”
等等、等等,这个话术怎么这么熟悉?
“司天台一一算过,发现只有你最为合适,”他亲热地拉过她的手,循循善诱,“阿耶本来也是想交给你的——不必妄自菲薄,你要坚信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兄弟姊妹中最稳重的便是你,这件事交给你阿耶再放心不过了。”
若是旁人,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必然要飘飘欲仙了,可李知节素来不稀罕他这时有时无、时真时假的父爱与认可,只为难道:“不是儿推脱,只是这种事情长兄来做才最为合适,由旁人代劳只怕长兄要埋怨呢。”
“你长兄已经失了魂了,哪里能堪此重任!”谈到李景益,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见李知节实在惶恐,他又慢慢放缓了语气,说:“也无需你做什么,只要你去南山寺一趟,吃几天斋饭,白日里为郑昭仪抄抄经,别的自有法师来安排……”
南山寺?
她呼吸也错乱起来,怎么这么巧,竟也是南山寺!
“怎的是南山寺?法事事关重大,阿耶为何不交给大兴善寺或是慈恩寺?”李知节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强做出一副忧心忡忡模样。
“唉,这场法事也不单是为郑昭仪一人办,我是想,一同为城外那无数亡魂一同办哪,”他眉头高蹙不下,像两条毛虫,那只寒凉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起起落落,像天下冰碴,“‘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你一定能理解为父的吧?”
“……”
这场鸿门宴是非去不可了。
李知节轻轻点了点头。
司天台,南山寺;朝臣,僧人;城内,城外。
势力广泛,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