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燥热的风掠过这座小城,钻进茓子围作的粮仓,立即剥下了三两根发黄、比针还硬的干草,从茓子那秸秆编织的孔眼里奋力钻出,一旋一挣,便随风而去了。
或挂在百无聊赖的站岗突厥兵的髯须,被他们揪出放进嘴里咂摸一二,再撇撇嘴,“呸”的一声吐出。
或飞得远些,飞进沟渠,飞出城,最终不见了踪影,那便无人在意了。
但这缕干草命运不同。
它落入了石砌的马槽,试图混入翠意仍显、湿润柔软的鲜草之中。
这槽战时的鲜草很难得,它的主人也的确很珍惜。
“你这懒骨头,”仆骨□□扬起眉来,举鞭狠狠抽向一旁打盹的马奴,“竟敢给我的阿波喂这等老草!”
那匹跑起来又快又稳健的、名为“阿波”的矮脚马也跟随他的主人,委屈地嘶鸣起来。
“这样硬的干草,你想杀了它不成?”他声音都颤抖了,飞快拔出腰侧的弯刀——可怜的马奴见状登时瞪圆了眼,被一闪而过的寒光吓湿了□□。
好在刀和刀的主人都是那样的仁慈,只是在马槽中轻轻一挑,勾出那缕“罪魁祸首”,在空中晃了晃。
马奴瞧见挂在刀尖上的干草,就像瞧见自己的脑袋一般恐惧,连连叩首:“将军,冤枉啊……这根干草定是被风刮过来的——那边就是为塞卡将军的大军备着的粮草,对、肯定是从那儿来的!”
仆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如连绵不绝的小丘般的粮仓映入眼帘的同时,叫他心下的怒火平息了不少,但紧接着,一股无名的厌倦感油然而生。
为了省钱省时省力,他只是下令用茓子简易围之——这怪不得他敷衍,这些粮草很快就要送去前线,既然留不住,难道他还要专门为它们盖起宫殿不成?
唉,塞卡的人怎么还没有来?
这些“烫手山芋”,什么时候才能送走哇……
塞卡派来的运粮队的确遇到了一点儿困难。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残破的旌旗被尘土与尚未干涸的血迹轻轻拥着,已看不清上面的字样。
这支运粮队距离暂时囤放粮草的小城已经不远了,也许只需再走两三个时辰便能抵达。
但现在,这支队伍再也到不了目的地了。
裴钦坐在一截枯木上,用颜色莫辨的衣袍下摆擦拭着剑刃。
旁边的亲兵抱着脚——这双鞋子跟着他奔波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撑不住了,于是他不得不用那根从敌人身上扒下来的破布条,一圈又一圈地将烂了底子的鞋缠绑在脚上,然后站起身,一边走走蹦蹦,一边嘟嘟囔囔。
“守捉使太不厚道哩,粮草被劫这么大的事,就让咱这五百人去。”
立马有人骂骂咧咧接了。
“将军,您怎么能亲自来呢!”
“就是,说什么守城要紧,不能分出这么多兵力,要我看,守捉使就是想……”
“噤声。”裴钦终于忍不住地眉心一蹙。
他当然知道云中守捉使抱的是什么想法。
当一处兵马拥有两个不分上下的领导者,若是意见一致还好——可若是意见相左,力往两处使,就很麻烦了。
很显然,现在的情况属于后者。
那么,云中守捉使会不会产生些阴暗想法呢?
例如,让他意外身故。
又或者,尚不至于这么阴险恶毒,而是让他出些小差错,调离此地。
因此在“粮草被突厥兵劫走”这一消息传来时,云中守捉使一反常态地立马赞同了裴钦的观点——不能叫粮草落入塞卡手中,否则这一仗会很难打。
只是,在“带多少兵”和“谁来带”这两个问题上,守捉使露出了些许马脚:
“此言极是,既然如此,不如二郎领兵去一趟?只是……还是守城更为要紧,还望二郎为我多留些人马才是哪。”
“看看你们四周,这千余贼子就是为你们五百人所灭,”裴钦终于站起身来,将长剑“叮”的一声收回鞘中,“等这一战结束,难道还会有人小觑你们吗?”
远处火苗簇簇仍未灭尽,在越发昏暗的暮色中闪烁着火光——似乎也映射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熊熊燃烧起来了。
裴钦再一次向远处眺望,暗中跟随这队兵马至此,他已能确定塞卡藏粮之处——但他仍有些担忧。
五百人,可以劫灭一支运粮队不假。
但若是攻城呢?
那块雕琢粗糙的令牌和溅上了血的手信在他怀里揣了许久,被暖的温热,也叫他好受了些,于是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又斩钉截铁落下。
“开拔!”
“啪——”
这一声不仅使一只刚饱腹的蚊子丧了命,也同时惊醒了好几个打盹的守城士兵。
始作俑者挥挥掌,将手心的蚊子尸体露出给愤愤的众人瞧,才使得众怒稍稍平息了些。
若搁以前,他必定要好好咒骂这只蚊子一通不可,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前线的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而他却有幸跟了仆骨将军,餐餐能见点儿油水不说,还能吃个半饱呢!
唉,生逢乱世,有什么能比不上战场、吃饱肚子更幸福的事呢?就算是被一百只蚊子咬,他都毫无怨言啊……
但很显然,有些人并不是毫无怨言的。
“仆骨将军怎么能叫我们来守城门呢?我们可都是最忠心不过的啊!”
说话的这个突厥兵在别人眼中是很体面的,无论是看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还是上身的胸甲——前线不知道多少人连衣服都穿不齐整呢,而他却有这样一副胸甲!
“我族世代为仆骨部效力,自我王仆骨歌滥拔延那时便在!披肝沥胆、竭诚尽节,如今竟沦落到守城门的境地!”
此话一出,周围人无不倒吸一口气。
“仆骨歌滥拔延!”
“你竟连‘披、披胆沥肝’这种词都知道,你读过书不成?”
“将军糊涂啊,怎么舍得放你这种读书人来守城……”
“嘘——有人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