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病伏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激动的,那无疑就是我的病了。
我的病渐渐好转,距离那次见面后的第二天,我的病就开始好转。
我睁眼,感受到的,不再是乏力、疲惫和沮丧,而是精神,前所未有的精神。
我猛地一下坐起来,阳光是透明的金黄,病房内是新鲜的花香,还有病房外,数不清的人声嘈杂像热浪一样堵在门外。
我颤抖地下床,冰凉的地板纷纷虔诚地亲吻我的脚趾,一步两步……我赤脚来到病房门口,局促又小心地握上了泛着金属光泽的把手。
紧盯着它,脑中开始回想那些被我偷瞄过千次百次的场景,细致地、小心地,屏住呼吸,像是在拆什么炸弹一样——我开了门。
脚步声和说话声喷出的暖流猛得一下砸来,我头晕眼花,不由扶住门框,然而鼻翼耸动,却在贪婪地呼吸着以前从来未有过的气息。
人啊,全是人啊。
花花绿绿又吵吵闹闹的人啊……不知道来自哪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到底是什么,但是,人啊!
我看得眼花缭乱,极尽我所能地去感知这群人,眼裂大得不成样子,被这些鲜活又陌生的气味砸得眼冒金星。
巨大的欣喜和震惊蛊惑神志,糊里糊涂地走了几步,边走边笑,还是,没有笑?
我不知道,记忆里,只有一片又一片陌生的人和气味而已……飘飘欲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乐!你怎么在外面?”一声惊呼把我从天上拉了下来。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戴着眼睛,有一些雀斑,是专门照顾我的护士,她正焦急而不解地推搡我。
“怎么还没穿鞋!”她的脸上多出几分紧张,还拿着药片,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想去牵住我,“快,阿乐,来,我带你回去。”
我没像往常一样乖顺地握住她的手,反而定定地看着她,无法抑制地生出排斥和不喜。
“不要。”我退后一步。
护士一愣,嫩白的手腕悬在半空,空气中除了消毒水又多了女性香水的气味。
“我可以在外面了。”
我吞了一口唾沫,强压着得意和狂喜,想要做出一副平常的样子。
“我不用再呆在医院了,我要你现在、立刻就跟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回家。”
该死,我的尾音居然还是颤抖。
我紧盯着护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快得发闷,手指无意识痉挛。
眼前最要紧的事分明是强迫面前这个人,让她送我回去,然而在等待回复的这几秒里,我的思绪却开始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真是莫名奇妙!
然而最可恨的还是这个护士,她为什么不说话?我盯着她,心里已经有了怒意。
护士缓了缓,先蹲下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地板上,然后理了理自己整齐的领子,抬头,尽量做出一副可亲的样子。
她向我伸出手,“阿乐,脚踩在地上不凉吗?现在温度可是很低的哦,来,我抱着你走好不好?”
“我要回去。”我坚持。
她维持住自己的表情,“阿乐,这个之后再说好不好,你看现在地上那么凉,我们……”
“不!你现在就跟我父亲打电话!”我语气激烈地打断。
护士尬尴地收回手,“宫先生现在大概在忙,我答应你,之后一定跟他好好说这件事好吗?”
她隐隐有些急,宫乐平常很乖的啊,“你先回去,至少穿双鞋,不然你明天绝对会发烧。那会很难受,日下医生也会不高兴……你清楚吗?”
我笑了,这个人只知道敷衍我,和所有人都一样。
敷衍、撒谎、忽视、扭曲……这些东西,难道会让他们很有成就感吗?
我不再看护士,而是抬头,盯着远处走廊洒下的金光。
一闪一闪,我站得那么远,好像都能感受到从墙上反射过来的光和热,暖呼呼地,像是温润着五脏六腑,连诡异的心跳都慢慢缓和下来。我舒服地眯着眼,感受微末的光和热。
护士说得没有错,赤脚确实很凉,哪怕再虔诚,地板的吻也是冰凉的。
“阿乐!”护士惊叫,站起来,顾不上什么,就追了上去。
边追边大叫,“阿乐,回来!回来!”
我只身向有光的地方跑去,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群,在惊呼和疑惑的目光里、在护士焦急又慌张的追逐里,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