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
府兵闹哄哄的声音恍如天外来音,谢元贞脑海闪过夷兵吟唱的歌谣,他张了张嘴,愣没挤出半个囫囵字来。
谢含章一时不敢碰谢元贞的右手,只一个劲儿给他顺气,哭着点头:“四兄,是我,是阿蛮!”
“…我还以为你,”硕大的泪珠自谢元贞眼角滑落,他费力地呼出一大口气,熬过昏沉,还有满腹的难以置信消化不掉,最后索性咬牙撑起身,去摸她的脸确认,“我还以为你已经——”
他甫一抬手,盖着的袍子便滑落至于腰间,谢含章赶紧抓住那只发颤的左手,两颗圆髻子围着脑袋晃得厉害:“那几个夷兵本是要杀了我,只是后来情况紧急,便又放过了。”
谢含章没细说,谢元贞当着众人也不便问,低头又咳嗽几声,就见到盖在身上的披袍——是赫连诚的。
“多谢府君救妹之恩,狂风未止,还请将披袍送还给赫连府君吧。”谢元贞单手揪起袍子,见状谢含章也要帮忙。
“小郎君既带伤,这袍子便先将就披着,”狄骞眼珠一骨碌,自然知晓他言外之意,只将袍子好生盖回去:“府君身子强健,我再另取一件送去便是!”
说罢他还将那几个府兵轰开些,腾出个稍微宽敞的地儿与兄妹俩,兀自又上山去了。
谢含章眼见狄骞走远了,开口更加小心,只是却压不住字里行间的余悸:“四兄,阿蛮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阿蛮莫怕,四——”谢元贞戛然而止,觉得自己似乎稍有好转,又将袍子拢上谢含章肩头,一下一下地摸着她被搔乱了的圆髻子,道:“阿蛮,兄长问你,方才你是如何脱险的?”
他将兄长二字咬得慢而重,谢含章闻言先是皱眉,紧接着兄妹二人四目相交,谢含章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兄长,我说此地乃山神栖居之所,血溅洞前是为亵渎神明,天怒故而降风,他们便不敢再动手了。”
说来也巧,彼时谢含章话音刚落,洞中果真涌进来一股更猛的风。那对母子刚做了夷兵的腹中鬼,狂风与追兵便接踵而至。惊慌失措间谁也不敢再举刀造杀孽,最后只得丢下她跑了。
“阿蛮,”谢元贞听谢含章断断续续叙说,不由忆及此前阿翁的规训,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将五妹抱得更紧,喃喃念叨:“兄长不会再弄丢阿蛮了!”
“兄长,”谢含章小心蹭了蹭,在冰冷的洞中呆了许久,终于再度回到四兄怀中。后知后觉的困意涌上来,她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正硌着自己,果真手刚伸进衣襟,下一秒她便猛地抬头:“临走前,三兄曾塞与我一样东西!”
山上,赫连诚着人搭帮大牛他们,连同洞口的两具尸骨一并入土为安,正要立墓碑时,就见狄骞拿着件白底黑斑的裘皮又跑了回来。
“府君,”狄骞径自走到赫连诚身后,“这风许是要刮到天明,还是将裘皮披上吧!”
赫连诚左手臂随意缠了布条,白鹘正压住他受伤的位置,倒不见他有任何异样,顺着狄骞动作,他只问:“他醒了?”
“好容易才醒过来,”狄骞点点头,愁眉不展,“小郎君感激府君恩情,想让我把袍子带回来给您披上,不过我没拿。”
赫连诚扫过狄骞那张脸,却没细问,只道:“想必是兄妹俩要说什么体己话——亏他妹妹还活着,否则前恩未报,又新添一份愧疚,这可就难办了。”
裘皮质软,赫连诚摩挲着面上的斑点,蓦地又添了句:“皇城根下,高门鳞集,倒不知他二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如何就落得兄妹相依的地步。”
虽说兄妹相依,却勇救百姓于危难,狄骞搔了把虬髯,没瞧他家府君,冷不防去逗那只白鹘,“待小郎君精神好些,自有好好说话的时机。”
“你道他当真肯和盘相告?”
闻言狄骞抬起头,正与赫连诚对上,他被那白鹘扑棱了一下,没忍住问:“…说来,您怎知那周行简要的就是弩箭?单凭他在出城前的指挥若定,至多可看出是个兵。可兵也好,佃户也罢,刀剑都已足够防身,府君为何笃定他要的偏是箭,还是弩箭?”
说话间赫连诚手中的白鹘晃了晃,他见白鹘敷过药的爪子隐隐又有血丝渗出,便掏出方才上药用的黛色细瓷瓶,反问狄骞:“不明白还敢送?”
狄骞听罢脖子一梗,像是要命一条:“我这可是谨遵府君之命!”
“那是你自作聪明,”赫连诚顾着上药,只将眼角甩给狄骞,“我可没说过。”
大牛他们尚在附近,狄骞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便绕回眼前这只宝贝白鹘身上:“所幸今日有惊无险,这白鹘可是万里挑一,若真有闪失,也不知上哪儿去再寻一只!”
狄骞一字一句皆是庆幸,连起来却不那么好听,下一刻那白鹘脑袋一歪,竟是振翅扇了过来。
“…”
这一巴掌甚得赫连诚欢心,他涂完药,掀开布条又在自己的伤口上擦了擦。那瓷瓶被赫连诚捏得发烫,最后却没进他的衣襟,“倘若当真只为防身,方才那城门口遍地弯刀马槊,他何不挑件趁手的?你道普通百姓不齿北狄兵器便罢,军人迫于形势,可没那么多讲究;二则他们三人留下是为救郎君令妹尚说得过去,周行简却是马过回头,他犹豫再三,怕的大抵不是那几个夷兵,而是咱们——”
逃兵便如耗子过街,碰上军队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城中惨烈于赫连诚仍是历历在目,他拨动翅羽,眼底深似寒潭,“说来永圣帝继天立极,本该抚绥万方,眼下瞧着倒是福禄难享,来人远遁。如今这朝堂之上唯有李谢尚可分庭抗礼,他区区一介藩王庶子,何来天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