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确实实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和母亲一手打造的其他任何商业项目没有区别,由客观直观而僵板的数码图表构成,在冰冷的演示屏上,由专人观察汇报。
谢屿很聪明,他很快就摸清了这个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的规则和玩法,可他仍然无地置身,无可适从。
他比同龄人遥遥领先,不按常规走,连跳几级,是全校出了名的存在。周围人总是大他好几岁,不知道谁领的头,私下都叫他小屁孩、闷葫芦,即便这个小屁孩得到过的荣誉和奖项他们望尘莫及。
在老师们眼中,谢屿毫无疑问是优秀模范,在同学们眼中就复杂得多。
他是样样出色生在罗马的天之骄子,是只可远观近则冻人的冷漠冰窟,同时也是学习学到疯的可怕怪物。
怎么能有人活得像精密仪器。
这些纷杂的目光和言论围绕着他,如收束的藤蔓将他绞紧缠烂。
他也只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他像一颗绝无仅有的星球,始终沿着与旁人不同频不相交的轨迹,孤单地运转着。
漂亮璀璨,而又贫瘠干涸。
“真牛逼啊。”
“你不累吗?不无聊吗?”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
男生阳光地咧着大白牙,友好地向他伸出手,“谢屿,对吧?”
“我叫杨乐,久仰大名来膜拜你,这次的物理竞赛太他妈魔鬼了,哎,有道题想请教你,我们老师讲得太他妈无语了,跟他妈唬人似的。”
谢屿听他一句三个脏话,伸出去的手又顿住,被一把拽过去,夹在两只手中间,握了握。
讲完题,杨乐耳目双明,快乐地眉飞色舞搭上他肩,“交个朋友嘛,多个朋友多条解题思路,虽然你可能不需要别人给你提供解题思路哈……”
杨乐和他完全不同,几乎是站在了和他反向的极端,成绩和人都随心所欲,人如其名,每天阳光又乐呵,插科打诨嘴又甜,情商也高,让老师们又爱又恨的类型,朋友也多,他混迹市井小巷,也偶尔霸榜前十,什么人都玩得来。
谢屿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杨乐拉着逃课,是一个很热很燥的下午,蝉都难以忍受,叫得音都劈了叉,青春一拍即起的反叛在小范围内响应得轰轰烈烈。
三四十平的地下室黑网吧,隐蔽的入门像一扇窗户,得把腰弯得很低才能进,阳光照不进来,只有发黑灯管不亮的光,映射灰尘和烟、脏乱的环境和随处丢着的校服。
人和二手破电脑都是拥拥簇簇的,甚至人比电脑多,可玩不上电脑,就只是胡天海地地吹嘘,分享一桶泡面也都笑得很开心。
杨乐挤开一个人让谢屿坐下,说要教他打游戏,激昂地像动漫里的中二人物,说他缺热血,就是要玩刺激的来调动亢奋,觉醒力量。
“有意思吗?”谢屿问。
杨乐说:“那可比学习有意思多了,遇到难的KO掉,贼爽。”
“保准比竞赛得第一都开心,你试试就知道了。”
谢屿按着键盘,手指仿佛沾了胶水,操作不及,笨拙地闹出笑话,受到一圈围观的哄笑。
可他们的笑坦诚无他,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说:“上帝给你关上的窗,虽迟但到啊。”
谢屿也慢吞吞笑了。
可能是闷热的夏天,地下室狭小,只有电风扇呼啦啦慢悠悠地转,所以他很热,脸热,心热,血也特别热。
是挺有意思,但他不是说游戏。
杨乐的朋友都是自来熟,玩几次就自诩学霸的朋友开始飘了,有人犯贱燃了根烟给谢屿递去。
杨乐拍掉那人的手,“煞笔吧你,上边抽去,再来祸害我们……”
剩下的话没说完。
地下室破旧嘎吱的门被人直接从外面掀翻,脆弱的不堪一击。
像是沸水里砸进一块巨冰,所有的欢笑打闹顷刻间止了息头。
身前那根烟还没来得及收回。
猩红翕缩,灰烬簌簌落在他手背上,带着烫度,他却没有知觉。
谢屿看到母亲凌厉愠怒的眼,冒着火。
一身热血凝固得彻底。
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和低耷的背影。
然后,他再也没在学校见过杨乐。
就像他从没出现过。
和那个网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