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被拖进了原主的记忆之中。
准确的来说,是上一世,原主的记忆里。
沈穆作为局外人,旁观了原主堪称波澜壮阔的一生。
原主六岁神童之名并非无意传出,乃是原主有意策划自救之举。青梧书院的院长并不只是为了所谓“神童”之名下山,而是受元一和尚,那位在原身出生时就送上雪莲的高僧之托,带走沈穆。
青山幽静,院长爱护,几位师兄照顾有加,原身在青梧山度过了十分轻松闲适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世人对男风一事并无太多偏见,只是一般不会过度张扬,原身与徐斯言的关系在相处间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们无意遮掩,也没有互相表白,只默认着,就这么相处下去便是。
徐斯言是难得一见的全才,原身不遑多让,只是因为原身生性洒脱颇爱自由,不愿受到诸多束缚,尽管院长偏疼小弟子,却也尊重原身的想法,让徐斯言成为了继承人。
原本一切都已顺理成章,周围亲近之人也多多少少知道这对师兄弟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无奈上官氏一朝遇害,徐斯言下山一趟,再回来时,他已经与上官大小姐订了亲。
沈穆安宁平静的生活就此不复存在,命运在此刻发生了转弯。
青梧书院地位特殊,可惜终究只是一个书院,纵有弟子下山为官,但实权者甚少,书院中人多醉心诗书,不慕浮华,偏偏书院盛名在外,世人崇敬……当今陛下不如前朝皇帝酷爱理学清谈,反而热衷权力制衡,青梧书院纵是隐蔽深山之中,却也无法独善其身——尤其是在多方权力乱斗之时。
世族寒门争斗不休,青梧书院现任院长不拘身份氏族地位广收弟子,逐渐成为了缓和矛盾的关键一步。
必须有人站出来,作为青梧书院的代表进入京中争取一席之地,加入斗争,平衡各方势力。
原身乃是当今丞相长子,又是清流名士,素有盛名,论来,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年院长将他带上山来,很难说没有半分沈辕的缘故,沈穆看着老人满脸苦思对着手下的算筹,联系自己所猜想到的东西一一对应,默默叹了一口气。
原身饱受情伤,无意中得知书院面临的困难,自请下山,为书院谋求一席安身之所。
可惜原身性情不爱权势,生性敏感多情,回京路上体察多地民风,只觉悲悯无力。回京后闭门三月,看似醉心诗书,实则面壁苦修,一朝出山,脱胎换骨。
原身之后的走向倒是与现在沈穆走的路子差不多,只是沈穆比之原身稍慢了一些,比如这个时候原身已然投入了皇后的阵营,大皇子顾知行也早早立为储君,原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子太傅,并获得了太子的全心信任。
沈穆看着原身从一开始的青涩不忍到后来的狠辣无情,看着他这一路上一直在失去忠仆、好友、战友,换来年少时最厌弃的权势,登临高位。
原身多番经营,终于独揽大权。
少年意气在朝堂争斗中被一一磨去,留下的,只有那个披着玄衣一身病骨支离,却让人不敢小觑半分的青年权臣。
沈穆透过原身的眼,去看前世的如珩。
前世,长信宫没有被烧毁,顾晦也没有在十二岁的时候被原身领出宫教养。
顾晦是立储之后,才被放出来与众皇子一同读书上学的。
他第一次大放光彩的时候,是在十九岁那年参加的骊山围猎中,三箭击杀黑熊救驾,一举成名。
皇帝感动非常,询问顾晦要什么赏赐,顾晦并不扭捏,言其崇敬将士保卫国家的英雄气概,请求父皇恩准允他从军,甘心从最低等的火头军干起。
自此,顾晦投入军营,半年后蒙古进犯,他冲锋在前,连升三级。战至中段,领一列小队突袭蒙古后营,火烧粮草,蒙古损失惨重,原想速战速决,却不知顾晦杀了个回马枪,竟连夜奔袭,从后方插入蒙古心脏,砍下了醉梦于女人身上的大汗头颅。
火烧连营,蒙古草原大火烧了整整一月,终于天降大雨。顾晦带着一身伤痕和绝世功勋回朝,得封燕王。
……
燕王阴暗,手段毒辣,又同为皇后所出,大战后,朝堂风向逆转——原身将目光频频投向于他,太子心性不稳,惶恐燕王作乱夺位,多次不顾原身阻止仓促出手试探,都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身对燕王越发警惕,终于设局将燕王驱逐京城,赶往封地。
后来皇帝病重,太子登位。新皇忌惮原身对燕王用过的手段,害怕原身打压朝臣拉拢人心的谋算,亲手杀死原身。
青梧书院闻知噩耗,老院长过度悲痛而亡,新任院长徐斯言言明自此青梧不闻天下事,隐居深山,再无青梧之名。
原身既死,燕王再无心头大患,果断领兵入京勤王,之后的……沈穆伸手拨了拨眼前的迷雾,看不清了。
沈穆晃了晃头,此时他靠坐在书架下,徐斯言刚才情绪过于激动上前扳着他的肩膀,沈穆当下抵触非凡,让011动用了能量把人弄晕了。
他双手捂着脸,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
一念之间,阴差阳错,竟生出这些故事来。
“沈穆。”
声音悠长清朗,沈穆从手臂中抬头,怔然望去,那是一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大气张扬的脸。
是原主。
他仍穿着最后沈穆看见的那一身玄衣,却不见血渍,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干净,与那个面无表情、手段阴狠的权臣没有丝毫关系。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倒害得眼前人帮他收拾,惭愧惭愧。
沈穆摇摇头:“我借了你的身体,承了你的恩,那些……都不算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总记着旁人给你的好处,丝毫不计较别的不好的。”“沈穆”觉得挺有意思,神情变得柔软下来,“你这样不行,会吃亏的。”
他笑了一下,然后盘腿坐在沈穆面前,十分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
“唉,累死我了。”他轻快地眨眨眼,“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对吧?那些年里,我连一个懒觉都没有睡过,夙兴夜寐,白白耗费光阴——要我说,人生苦短,就该及时行乐才是。”
“我年少时虽然身体不好,但愿望还是很宏大的,那就是尽我一生走遍大盛万里江山,将路途见闻编成游记,也算是立言了。”
他摊了摊手,“可惜终究不如我愿,一生草草度过,一事无成。”
沈穆却很认真地说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若没有你在前方筹谋,青梧又如何能全身而退?有很多人,因为你的帮助活了下来。”
“沈穆”喉中一哽,说不出话。
半晌,他突然苦笑道:“抱歉,我可能要对你发一些牢骚了,你若是不想听,捂住耳朵就好——我就是憋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要找个人说说话。”
沈穆半跪着起身,轻轻抱了抱虚空中的幻影。
“我很愿意做你的听众。”
“沈穆”的眼睛亮了亮,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抹执念,但还是高举起手试图回抱。
抱不到也没关系,他还是很开心。
“沈穆,你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他滔滔不绝,“我一直躲在身体里休眠,偶尔醒来,看着你去处理我之前遇到过的事情,我觉得你处理的方式比我好很多,比如说,你既帮我娘亲报了仇,又让王家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你不知道,我那时候为了杀王宜宁,扳倒王家,费了多少功夫,耗费了多少心血,就连身边的红袖、柳絮,也……”他的眸光黯淡下来,“都没了。”
他默了默,振奋精神:“可是你把她们,都照顾得很好,你把所有人,都照顾得特别好!”
“最重要的是,你一直都没有失去自己的本心,而我,”他摇摇头,“我不好,直接或间接的,伤害了很多人,杀红了眼,满心算计,最终自食恶果,被自己看重的学生给杀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沈穆静静地看着他:“那你觉得,现在的你,找回了本心吗?”
他愣了一下,犹豫着,没说话。
“你也很好。”沈穆回想到方才看见的回忆,他能够感受到原身的挣扎痛苦,感受到他的忙乱失措,感受到一腔热血为国为民最后失望不得不拿起屠刀,感受到……
他的自责愧疚,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最后被刺死失去性命,迎来最终的结局,却仍旧没有获得解脱。
他没有释然,于是重新出现在沈穆的面前。
沈穆朝他肯定地点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人无完人,个人的能力终有不及之处,你已经尽力而为,不仅保住了书院,还救济了不少百姓,不曾迷失过善良本性,该救的人救了,该杀的人杀了,你从来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奸佞之臣,只是你太善良,所以你愧疚不安。”
“别太苛刻自己。”
沈穆郑重道:“辛苦了,沈穆。”
原主孤身一人,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而沈穆最起码还有系统傍身。
沈穆想,如果他没有上帝视角,没有系统的帮助,朝堂风云波谲云诡,他未必能做得比原主好。
书房坐落在竹林之中,风吹竹林响动,“沙沙”“沙沙”,似在委屈哽咽,又像是释然欢笑。
“沈穆”怔怔然地看着眼前的另一个他,看他这样温柔包容地看着自己,终于含着眼泪笑出声来。
他说:“谢谢你。”
他看起来很用力地点头:“谢谢你。”
身上的玄衣渐渐浮现出血色,进而被血色浸湿,由凄艳的红转为了纯白,一如当年他最爱一袭白衣,乘舟饮酒,超脱潇洒。
沈穆轻轻勾起嘴角,“沈穆”擦了眼泪,侧身转头,看了一眼晕倒的徐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