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眉头蹙了起来:“这个罪名太大了。如果贸然就下这样的结论,当前的证据会不会太少些了呢?”
他这么说,其实是不想让夏绫担责任。宁澈知道,夏绫因为她父亲的事,对官府多少存在了一些不信任。可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基础上就妄加猜测,落在旁人眼里,或许就变成谗言了。
夏绫缄了口。她也明白,自己这句话说的太不负责了。若真有人通倭,那是哪个地方的官员?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她只通过一个小倭贼口中讲出来的故事,就轻飘飘的在皇上跟前撂下这样一句话,是想让皇上对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心生疑窦么。
她低头道:“是我太草率了。”
“未必。”在这摇摇欲坠中,竟有人在背后又一把撑住了她。
夏绫抬头,见说话的是钟义寒。
他朝宁澈俯身揖了一礼,直起身道:“陛下,在这件事情上,臣也有些想法。”
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间的英气竟似武将。
“臣想先同诸位分析一下那小倭贼交代的故事。”他这个人真的很喜欢分析,“首先,倭贼是八月从倭国出发的,从同时期来看,九月中,山东自灵山到靖海一线遇袭,十月初,永宁卫,泉州卫也有小批贼寇滋扰。但臣看过当时的邸报,这两拨贼寇应该不是同一批人。在东南海上,也有一些流寇盘踞,这些人里不止有倭人,也有汉人,他们以琉球为落脚地,长期在东南沿海一带骚扰劫掠,扰袭福建的是这一波人。所以臣先大胆做个假设,八月从倭国本土起锚的那拨倭贼,应当与抢掠山东的是同一批人。”
“同时,从倭国本土至我朝劫掠的倭寇也时常不是一批固定的人。毕竟烧杀抢掠这种行当总是要搏命的,所以也有倭贼就转投了商队,跟江浙一带的商户做一些岸上的生意。故而臣推断,那小姑娘来我朝乘的应该是商船,大概是从宁波或者台州府一带靠的岸,这样到京城在路程上所花费的时间也大致能对上。”
见并无人打断他,钟义寒接着说道:“方才小乔公公的猜测确实大胆,臣亦闻之心惊。但臣亦以为,若真有此事,陛下必不会姑息,若无此事,亦可安君父对臣等的信任。所以此事不可不查,但关键便在于,该如何查。”
宁澈挑了挑眉,让他继续往下说。只要别让钟义寒处理人际关系,他说的话还是中听的。
“现下可采信的证据确实匮乏,说是捕风捉影也不为过。陛下若此时发难于地方都司,没准会打草惊蛇了不说,若查不出问题来,或许还会引得朝臣与陛下之间生嫌隙,朝野动荡。故臣以为,还是得从那小倭贼身上下手。由此,臣有两点建议。其一,通过这小倭贼定位出平野茂川等一行人是否就是在山东沿线劫掠的倭寇,如果是,有通倭之嫌的官府范围至少能圈定。其二,若是能通过这小倭贼抓到井上三郎,从那人口中定是能问出更多确凿的信息。”
宁澈倚着桌沿,习惯性的摸了摸下巴,看向庄衡:“你让手底下的人去山东查一查有没有倭寇进犯后留下来的东西,收缴的兵器,装备,或者是从死人身上摘下来的什么值钱的玩意,通通拿来让那小倭贼认一认,看有没有她认识的,借此碰一碰吧。”
他这么说,是要按钟义寒说的来办了。可宁澈又道:“这件事北镇抚司多盯着些吧。刑部的奏议还需走通政史司,朕暂时还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钟义寒和庄衡皆低头称是,但夏绫还是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建议是钟义寒提出来的,但宁澈似乎刻意想将他在这件事中摘出来。他仍对钟义寒心存疑虑,既不想放权给他,也不想给他开御前直奏的后门。
但钟义寒就跟没听出来似的,垂着眼,仿佛一切都按常理走着。
“至于井上三郎,”宁澈看向夏绫,“还得从你那边入手。”
夏绫垂首道:“是,我明白。”
依秋鹤所说,她只被井上一个男人碰过。那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能将井上三郎钓出来最有利的诱饵。
事情说到这里,差不多也到了尾声。
结果已定,天色已晚。宁澈原本所期待的空闲,在几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也消磨殆尽了。
何敬正好进来禀道:“主子,该传膳了。”
宁澈嗯了一声,对庄衡和钟义寒道:“你们在宫中吃过之后再回去吧。”
二人谢了恩,各自退下。
宁澈也有些累了。他单手揉了揉肩,问夏绫道:“一起吃点吗?”
夏绫摇摇头:“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别一会宫门下钥,走不成了。”
宁澈倒看出她兴致不高来。
“怎么了?”
夏绫吁了口郁气。其实从她听秋鹤讲过这段故事后,她心里就有些不舒坦。这世道对无所依靠,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阿澈,我还是想来问你一句。”她抬起头,眼眸中似有哀伤,“秋鹤现已经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可以放她回家吗?”
宁澈静静看了她一会,却问:“你觉得呢。”
夏绫摇头道:“不行的。还得留着她,把井上三郎钓出来。只要这个人一日没抓到,就一日不可能放了她。还有……”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道:“还有就是,倭寇杀了那么多我族同胞,她那哥哥手上不知沾过多少百姓的血。国人犯法尚有夷九族的刑罚,何况她非我族类,又有什么理由对她宽恕。”
宁澈陪她一起坐下来:“乔乔,你说的都对。如果对敌人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
但他又说:“可我也知道,你脾气里有股厚道,答应别人的事,就想要做到。世人皆知宋襄公仁义之君不可取,但我们至少要弄明白,敌人究竟是谁。我想要杀的,是那些烧杀抢掠的贼寇,是他们背后推波助澜的政客。可是无论哪国哪族的妇孺百姓,从来不该是斗争中的敌人。否则,每次攻城之后都屠城不就好了?”
“所以乔乔,对这个倭国女孩,你既不要有愧疚,也不要有仇恨。这不是你自己的事,你只是在帮我一个忙,如果你觉得在道德上有压力,那便不要再继续做这件事了。你同那个女孩之间只是交易,各取所需而已,上升不到仁义道德。”
夏绫苦笑了笑:“听你这样说,我心中倒是好受一些了。”
宁澈眉目温和:“所以,当这个女孩身上没有我可以利用的价值之后,那我答应你,可以给她一个放她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