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绫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父亲不会死的。我去想办法,让你再见一见他。”
纪瑶呆木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嘴唇翕动,可因在雨中跪的太久了,已冷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夏绫知道纪瑶没什么力气了,便抱住了她,将纪瑶的两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来,瑶瑶,我用力往上顶,你借我的力气站起来。”
纪瑶微弱的点了下头。她能感觉到,夏绫在用全力想扶她站起来,她自己也很努力的想要用力,可双腿却完全没有了知觉,最后还是身子一软,她连带着夏绫一起都歪倒在了地上。
伞摔到了一边,滚了几步出去。潇潇秋雨再一次倾覆上来,打湿了两个女孩的发髻与眉梢。
纪瑶抬起头,见天幕恢恢,万千雨丝坠落,她仰面迎着寒凉的雨水,却忽而,笑了出来。
“瑶瑶?”夏绫唤她。
纪瑶笑的浑身发抖,可渐渐的,却变成了失声痛哭。
纪瑶埋在夏绫怀里,哭的痛心切骨,双手死死攥住夏绫的衣袖,手背上青筋突起。
夏绫只是安静的抱着纪瑶,手一下一下,在她的背上轻抚着。自她认识这女孩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崩溃到如此狼狈。
摔落到一旁的油纸伞,默然在雨中斜撑着,此时已无人需要它。
*
永宁宫中,徐婉早已坐立难安。她在屋中坐不住,索性撑了把伞,到宫门口去等。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永宁宫的牌匾下究竟徘徊了多久,直到蓦然看见,在长街尽头的雨幕中,出现了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徐婉眼眶一热,连忙快步跑着迎上去。
“姑娘,小绫儿,怎么不打伞呢?”她将手中的伞全都遮在了纪瑶与夏绫头顶,自己却完完全全曝露在了雨中。
夏绫此时身上也全都湿透了:“都已经这样了,打不打的也无所谓了。徐婉姐,咱们都赶紧回屋去吧。”
“哎,哎。”徐婉应着,连忙从另一侧也搀住纪瑶。纪瑶走不快,三个人就这样彼此扶持着,一步一步走过长街,终是回到了可遮风雨的屋檐下。
回了永宁宫,徐婉脚不沾地的忙着招呼烧热水,煮姜汤,又去取来干净的衣服给两人换上。
夏绫是完全顾不得自己了。纪瑶已是虚弱到了极致,一坐下便再也站不起来。夏绫帮着她将身上的湿衣服全都褪下来,在脱裤子时,却发现她膝盖处的衣料已经挂了红,被雨水泡湿后洇开了一大片。
尽管纪瑶忍着不出声,但在衣服和皮肤分开时,还是疼的不住地想将腿往回缩。原本光洁白皙的两条小腿上,有好几处都磨破了皮,再被雨水一泡,发白发皱,形似脓疮。
徐婉一看到这伤,双眼立时红了。她背过身去,用帕子捂住了嘴,却仍是忍不住滚下大滴的泪珠来。
夏绫见状,连忙扶住徐婉的肩,轻轻拍着:“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一这样,瑶瑶怕是会更难过。”
“我知道,我知道。”徐婉用力按了按眼角,将眼泪逼回去,“我就是有些心疼姑娘。做这皇后,虽说是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女人,可是哪家的媳妇,又用得着受这般委屈呢。”
纪瑶却好似没听到一样,将自己伤痕遍布的双腿用小被子盖住,对夏绫说:“绫儿,你也快换衣服吧。”
夏绫应了一声,将自己身上湿乎乎的圆领袍解开。这透湿的衣服也没地方放,她索性就直接脱在了地上。
纪瑶垂眼看向地上的那团脏衣服,忽说:“绫儿,这衣服我让人洗好之后再还给你吧。”
夏绫正用干帕子绞着头发,随口应道:“不碍的,这件穿了有些时日了,若是麻烦就不要了。”
纪瑶微微向上抿了下唇角。
水烧好后,两人各自到热水桶中泡了好一会,又被徐婉盯着都喝了一大碗姜汤驱寒。
折腾完之后,时辰也已向晚了。
夏绫散着头发,只穿了中衣,拿着药罐子坐到纪瑶床上。
“我说叫太医来看看,但徐婉姐拦着不让。你就先凑合一下,我帮你上些药。”
纪瑶嗯了一声,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
“没事。毕竟皇上说是他罚我的,挨了罚还要请太医,会显得我对皇上有怨言。”
夏绫手上顿了顿,生怕弄疼了她:“瑶瑶,你别怨他。他这个人,有的时候就是轴劲犯了,谁说也不听。但他就是对事不对人,不是故意要难为你的。”
“绫儿,我不糊涂。我知道皇上这次不是要难为我,而是要帮我。”纪瑶垂下眼睫,在面颊两侧映下睫毛的阴翳,“我只是叹过去自己的可笑。”
“从小,爹爹和先生就教导我,要守规矩,懂礼仪,宽和柔顺,却又宁折不弯。我将那些话视为圭臬,时时将自己置于圣贤的规训之中,即便做了这个我不怎么愿意的皇后,也尽量做到贤德,为此也吃了不少亏。可时至今日,当我跪在乾清宫前去求皇上歪曲绳墨时,我一遍一遍的在想,我从前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纪瑶自嘲的一笑:“有许多长辈夸过我,是个柔顺乖巧的孩子,可是却无人知道,在这乖巧的背后,我要自己默默咽下多少委屈。可就为了那几句夸奖,我拼了命的将自己捆绑在那些规训中,直到变得无趣,且懦弱。”
夏绫轻声道:“瑶瑶,不要这么说自己。”
纪瑶轻哼了声,倾身抱住双腿,也就离夏绫更近了些。
“我这个人,性子其实是有点孤僻的,独来独往惯了。但是绫儿,你知道为什么我却那么容易就跟你亲近起来吗?”
夏绫摇了摇头,那都是快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她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和纪瑶熟识起来的了,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纪瑶扬了下唇角:“因为我羡慕你。你身上从来都没有过那种被规训后的畏缩,你让我惊叹,在这深宫之中,怎么还能有向你这样朝气蓬勃的女孩子。直到后来见到傅娘娘,我便明白了。原来女孩子那样养,才会长成我最期待的模样。”
夏绫呼出一口温热的气:“薇姨是把我养的挺好的。”
纪瑶沉默了片刻后,忽开口问:“绫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把我的骨灰带出宫墙么?”
“你说什么呢!”夏绫猝然抬眸,“我不答应你。瑶瑶,你不要想那个字,也不要指望靠这种方式来逃脱!”
夏绫是有些失态了。毕竟,上一个要她将遗骨带离宫墙的请求,她还没有做到。
“瑶瑶,如果你真的讨厌这里,那就靠你自己,活着走出去。”
靠她自己?纪瑶苦笑了一下。
“行吧。那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