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之中,多的是受刑过重,难以自己进食的人犯。但锦衣卫有的是法子,牢牢把握着那些人,何时该生,何时该死。
可做完这件事,宁澈又生怕自己的下手太重,会弄疼了夏绫。他让夏绫枕在自己肩头,不住的用掌心轻揉着她咽喉以下的脖颈,似是在安慰,又似是在用这种徒劳的动作乞求她能有一些意识,许久许久。
“乔乔,我知道,你很想她,对不对?”
他喃喃低语道,仿若向无边的黑暗中迅速跌落而去。
“我去看她了。我很想同你讲讲,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曾经真的恨过她,好多好多年,可当我看到她时,却只盼望她能够心随所愿,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乔乔,我知道,不论我再怎么做,都不及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是,我们终有一日,都会在那一端的世界重逢。我能不能自私的拜托你,再留给我多一些时间?做孤家寡人,真的太苦了,我也……很害怕。”
宁澈就这样一直守着夏绫,直到夜幕再一度降临。
道士给的药丸并非什么灵丹妙药,没有起死回生的奇迹发生。
宁澈却平静的有些过了头。风吹过深谷寒潭时尚有微澜,可他却如沉入潭底的一块冥石,不声不响,只是任寒意浸透周身。
他最后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夏绫的面容,当确认已将她此时的模样刻入脑海中后,方起身向外走去。
“何敬,朕要沐浴更衣。”他浅淡的吩咐道。
“传钟义寒到乾清宫来,朕要见他。”
*
午门内的刑部值房,今夜恰是钟义寒值宿。
依常例,六部及内阁官员,每日需轮值一人在宫内值房当夜值,以应对天子的不时传召。
烛火温和,钟义寒穿一袭红色官袍,端正的坐于书案前,素手执笔,正在批改着卷宗。忽而,他听得门外有人唤了一声:“钟大人。”
钟义寒搁下笔,推门出去,在看清来人后,拱手道:“谭厂督。”
谭小澄同作揖回礼:“钟大人,陛下有传召,请随奴婢到乾清宫奏对吧。”
这个时辰传召奏对,钟义寒略有些意外,不由问到:“请教厂督,陛下欲议何事?臣去将文书备好,一并带上。”
谭小澄摇头道:“主子并未明示,钟大人只肖人跟奴婢去便可。”
因并非在公衙当值,钟义寒此时并未戴官帽,只一根木簪束过头顶乌发,若非一袭官袍,几乎会让人误识为尚未及第的仕子。
他迟滞了一瞬,却又装作没有想起这事一般,同谭小澄道:“劳烦厂督掌灯,臣随您同行。”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夜风之中。谭小澄单手提灯,比钟义寒略提前了半个身位。这二人的身量其实很相似,虽一人穿着宦官的圆领袍,一人穿着文官的孔雀补,但在夜色的掩映下皆不着痕迹。同路而行,似乎他们的人生也短暂的对齐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直到乾清宫透出的灯火,让二人截然不同的衣着在光亮下又还了本色。
谭小澄收了宫灯,道:“主子在御书房,钟大人请进去吧。”
御书房内,虽一室明灯烬燃,但不知为何,却照尽了满地寂寥。
身着玄色燕居服的帝王孤高坐于书案后的御座上,低垂着双目,似是在看铺展开的一纸诏书,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皇上已有三四日不曾临朝,司礼监传出的理由是,御体有恙,连阁中的几位阁老都求见而不得。但内廷失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这两件事掺杂在一起,难免会让人猜测,皇上到底有的是身疾,还是心疾。
钟义寒轻步走入御书房,俯身行君臣礼道:“吾皇万岁。”
“哦,来了。”宁澈抬起眼来,语气沉静如海,“起来说话吧。”
钟义寒谢恩起身,忍不住抬眸打量了对面的君王一眼,心中却不由暗惊。
短短三四日时间,本不该让一个人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钟义寒却莫名觉得,面前的人好似经历了一场魂魄上的凌迟,剩下的一具躯壳,日暮残年。
宁澈很淡的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看朕,朕哪里变了么?”
钟义寒忙拱手道:“望陛下珍重御体。”
宁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周身,自嘲的笑了一声:“原来真有这么大变化啊。”
他抬手,勾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两壶老酒,问钟义寒道:“能喝点么?”
钟义寒依旧保持着揖礼的姿势:“臣不敢,恐饮酒误事,冒犯了天颜。”
“无妨,这酒不烈。”宁澈说着,已拎着酒从御案后走了出来,径自坐在了桌案前的台阶上。
钟义寒不敢这样俯视着他,复又撩袍跪下,让自己的目光比帝王稍低一些。
“拿个蒲团坐吧。你这样规矩,朕还真有些不习惯。”宁澈的语气既像调侃,却又有些落寞,“听说,你常同庄衡一块喝酒?”
钟义寒答:“是。臣同庄衡大人皆不是善于交际之人,有时便一同解个酒瘾。”
“朕从前也总同庄衡喝酒。可后来,他知道了朕是谁,就再也不同我喝了。这个人呐,忒没意思。”
宁澈埋怨了一句,拿起一壶酒,直接摆到了钟义寒面前。
“钟大人,就陪我喝一杯吧。我真的,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