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峻忍着伤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犯了错,就该认罚……”
泽妹压根听不进去,只是不住摇头,她眼神坚定,看起来是要跟我殊死一搏了。
燕峻见劝不住,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句话。
我招招手,姜进悄声复述那句话——“你不能死在这里”。
就是这句话,奇迹般地将适才还发狠要拚命的泽妹劝住了。
看起来,事情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复杂好啊,就怕水不浑。
泽妹郑重地俯身用额头碰了碰燕峻的手背,站起身来揩干净眼泪:“小姐,我……”
“够了,”我打断她,“好个姊妹情深,我看不惯你的脸,老老实实后面跪着——我只要她!”
韩仵作看了场戏,用火折子烫了烫小刀:“能动手了罢?水都要凉了。”
燕峻绝然闭目。
那六位也手遮泪眼,不忍再看。
孟行早吓得歪在地上,和金阳门两位师妹搂作一团。
高城监也有所不忍,悄悄侧过身去。那些衙役更是紧绷面皮,一个个目不斜视。
只有韩仵作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我不着痕迹地用余光向我身后瞥去,澹台玉成攥紧双手,紧紧盯着韩仵作手中的小刀。罗堰欲言又止,低下了头。梁甘和姜进的神情都无甚波动。
令我意外的是虞元亭的反应。她以手掩唇,双腮微微鼓动。我侧首一看,手边盘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块。
……这个情形,她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事后我问过虞元亭此事,她一派天真烂漫地道:“我知道你不会真的这么做的,不是嘛?”
她说得对,我确实不会真让韩仵作剥了燕峻的皮。这倒不是因为我是甚么良善之辈,而是燕峻是我看中的人,我自然不会杀她。
罗堰、梁甘和姜进虽然目下一段时间内会保我性命无虞,但终究是母皇的人,保不齐哪一天就将刀刃对准了我。我需要一个武功高强且真正忠心于我的人,燕峻是我当下的唯一选择,而且收服了她,算得上买一赠六,稳赚不赔。
当然,燕峻是否和扈绛平有所谋划、扈萍和澹台玉成是否又有什么勾当,这都不是急务。没有一个完完全全清白的人物,燕峻能宁死也不拉我同入阎罗殿,大抵说明她的目标不是我的项上人头。对我当今的处境来说,知道这点这就足够了。
要收燕峻,不能和接触扈萍一般明目张胆。昨日之事已然给我敲响了警钟,澹台玉成将扈绛平引荐给我,看起来是作为六皇子门客为我谋划铺路,但她后来也承认是母皇的安排。
母皇不喜我野心难驯,自然不会是给我增添助力。这件事当中必定还有陷阱隐患。
我虽以辅佐大姊的借口同扈萍接触,但在母皇看来,就是司马昭之心。也是我自个儿贪心,不愿好机会到手溜走,以为是大姊设套可以将计就计,未料是母皇下套。这已然输了一招,那在燕峻之处,就不可叫任何人瞧出破绽。
我只有装作小肚鸡肠地记恨燕峻当街欲打我之事,方能不叫人疑心我对燕峻青眼有加。天知道燕峻受刑,我亦是不忍。
至于惹母皇不快于我“本性难移,仍无恻隐之心”么,经此一遭,我已然看透母皇本就不信我失忆改了性情,燕峻之事只消最后不酿成大错,天高皇帝远的,母皇也未必因此要抓我回去正法。更何况,要让母皇真的信我渐生慈悲心,口说无凭,要经几件事慢慢转变,才叫人信服。
我将这事闹到这个地步,至于如何收场——
韩仵作滚烫的刀尖将要刺入燕峻的面庞,澹台玉成忽然出声道:“且慢。”
韩仵作不曾理会,刀入半寸。
“老师既然发话了,那暂且等等罢。”我道。
韩仵作抽出刀尖,带出一小串滚珠血:“下了一刀,小姐可得给我记在账上啊。”
我道:“短不了你的。老师有何话说?”
“今日若是剥一张皮,日后小姐要剥千千万万张皮么?”澹台玉成声缓字清,“这人也有情义深重的妹妹们,若是她们为姊报仇,小姐该当如何?我仗着小姐称我一声‘老师’,斗胆劝一句,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我油盐不进:“老师这般说,我倒是最好将她们都杀了以绝后患了?”
那六位听了此语,凛然戒备,她们早看出城监对我毕恭毕敬,全然不怀疑我是否有这个权力将她们在公堂上都杀死。
澹台玉成太息道:“她们还有母亲姊妹,岂能都杀得完呢?”
“依老师之见,难道就罢了不成?”我语有不甘。
澹台玉成劝道:“她们已受律法惩处,小姐何必再结私怨?”
“恐怕她们已然恨上我了,”我扫视几人,“是也不是?”
燕峻用残嗓抢先道:“自然不会,小姐若是不计较,我等感恩戴德。”
“哼,说得好听,”我冷笑道,“那尔等赌咒发誓,若是日后害我,便死无全尸,神仙不佑!”
燕峻强撑着朝天竖起三指:“燕峻在此起誓,不会加害于这位……”
她等了等,没听到我自报家门,便继续道:“……这位小姐,若是违誓,天打雷劈,神仙降罪,不得好死!”
燕峻立完誓,低声喝道:“起誓!”
她那六位妹妹这才一一起了誓。
拜庙可有孕之事人人皆知,自然人人知晓这天下有神仙,以此起誓,是为毒誓。我放了一半的心下来。
另一半的心在于,燕峻还有一百笞杖要受,不晓得她还有命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