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脚步声,杨驻景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正看见沈厌卿一身月白色衣裳跨过门槛,一进门就笑道:
“陛下终于舍得见我!”
阔别几日,沈大人倒像是不认识地上跪着的他,眼睛只定定看着主位,嘴角扬着个没见过的弧度,语气亲热非常。
别说杨驻景吓了一跳,他分明看见御案后的姜孚表情也僵了僵,瞳孔不明显地抖了几下。
沈大人对此毫无察觉,笑眯眯地当着御书房里唯一笑得出来的人。又一扭头,装作刚看见他,“呀”了一声,一撩衣摆也跪下了,贴在他边上跪的笔直。
饶是杨小侯爷这把糟蹋东西当习惯的,见那白净的新衣服磕在地上,心也揪了一下。
更不要提沈大人膝盖落地时咣当一声,听起来一定会淤青了……
姜孚噌一下站起来,欲言又止,张开嘴又闭上,方才训杨驻景时皱起的眉还未及解开就绞得更紧。
本来处在剑拔弩张气氛中的俩小孩一下都没了主意,在这诡异的情景下竟默默对视了一眼。
“老师……”
“沈大人……”
沈厌卿理着自己衣服前摆,挑着眉,漫不经心道:
“我来的不巧,不打扰你们,你们继续。我也不急,排在后面等着就是了。等小侯爷审完了,再审了我,往刑场去时也好一起搭个伴儿。”
姜孚挤兑了杨驻景一眼,杨驻景疯狂眨眼表示无辜,全忘了自己刚才还贴在地上一副视死如归任君宰割的模样。
姜孚又回头向安芰低声喝道“是怎么和老师说的”,安芰瑟瑟发抖,不发一词。
小皇帝没找到可迁怒一下的人,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问道:
“是学生哪里做的不合适……学生愚钝,还请老师示下。”
沈厌卿瞥了一眼桌上展着的画卷。
“论身份,这些话轮不到臣来说。可若是谁遇到这东西谁就倒霉,臣当之无愧得排第一个。正主儿站在杨小侯爷面前时,他尚且不认得,说是有私通谁信呢?”
杨驻景小声尖叫:
“我什么时候——”
“咦,原来你真不知道。”
沈大人三十多岁了,本该沉稳,此时愣是故意瞪圆了眼看他,视线在他和姜孚间转了两转才悠悠道:
“你去文州接我时,那个帮我熨衣服收行李,一路送到文州驿站的,不就是这画上的鹿慈英吗?”
杨驻景此时固然肩上还担着给全家脱罪的重任,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脑子跑了神。
他坚信表哥在听见“熨衣服收行李”六个字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这位小皇帝往常绝不曾有过的表情,其大概意思是:
“天都塌了”。
沈大人却像没看见似的,一心把火力往自己身上引:
“鹿慈英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么?就他那性子,就算天底下的人都通了一遍气儿,哪怕是通到我这里来,也不会去找杨府啊。”
毕竟杨家当时帮着先帝截杀的那群前朝贵族里,正有此人的生身母亲——荣宁大长公主。
……
杨琼觉得奇怪,其他人都又哭又骂瑟瑟发抖,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子什么反应也没有呢?
她凑近去看,想从对方脸色看出一点点慌张的意思,只得到那女子瞥她一眼,支使她说:
“我要两件内衬。”
杨琼点点头,拿给她,想了想还是问道:
“穿这么多做什么呢?很快都用不上了。”
窗外的人把砍了头的尸体拖走的时候,可不管衣服是什么样子呀。挂在这儿丢在那儿的,像屠夫擦砧板的抹布,乌突突的。
女子不避她的目光,穿好衣服,整理好每条衣褶,对着铜镜很认真地在云鬓上插起珠钗和金簪,又戴上两边耳珰。
“天冷,风大。不多穿些,若是冻得发抖,你们还以为我是怕死呢。”
杨琼又点头:“我知道了,你不怕死。”
她看来看去,总觉得对方脸上的刺青是纹样最复杂的一个,甚至有一片压上了眼睛,透着种诡谲的美。
她翻开册子对照着看,果然找到这人的身份:是皇帝的姐姐,权力大的很不寻常,还会武功,被擒之前持剑拼杀了一阵,险些让她护着废帝跑了,所以才做了格外细致的标记。
不过即使容貌被毁,这位废长公主的从容气质也没见有什么变化,依然端着很高的架子。
杨琼数了数,她是最后一个,后面没有其他人了。
于是她伸手去拉那女子:
“我想看着你的头被砍下来,可不可以呢?”
女子低头看她:“你想要我的首饰么?我现在就可以送给你。”
杨琼摇头:“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呢?”
女子突然大笑起来,牵紧了她的手,快步出门去。
“好罢!就当我儿在这里送我一程!你须得看仔细了,要做我这样的人才好,别像我那没用的弟弟——”
杨琼在血泊里踩了几下。
什么样的人呢?有什么不同呢?
割下头颅,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不都是温热而粘的么?
她蹲下来拿手里的草棍沾了点红色,画了一条离开血迹外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