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那张覆了半面刺青的脸,此时眯着眼朝她笑着,头上的高髻连一根发丝也没有乱。
……
慈英太子像这件事情要更复杂一点。
虽然大家现在公认这东西出现在京城属于前朝余孽图谋不轨意图挑衅,看一眼都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但实际上如果不考虑装帧质感,这种画着一鹿一人的图画在文州属于是过年买柑橘买多了都会搭两张的常见东西。
文州人当门神贴,当年画贴,甚至还有忘了买对联贴两幅这个凑数的。
沈厌卿在文州时见过,上到婚丧嫁娶,下到自家的鸡能不能多下两个蛋等诸多心愿都被诉诸于此,好像这位“太子”没有不管的东西。
传说这慈英太子是什么神王的儿子,下凡来,并不许诺说救万民登极乐世界,只是自身是个乐善好施的形象,有些法力,能帮助别人而已。
不知为什么,影响力竟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也收拾不得——因为有一件很尴尬的事:
如果说人家是反贼窝点,掐算一下时间就会发现,慈英太子教第一次出现还是在前朝,甚至比本朝太祖起事早那么一点点……
呃,非要说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讲,这还是个“前辈”。
所以要说人家反吧,反谁呢?
不太好说,反正人家不是为了反现在这朝建的。
非要这么说,有点没事找事、自作多情。
如果皇位往下传的时候遇到哪个深信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继承人,也许会把这教派揽过来亲兄弟哥俩好。
如此说来,问题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只要控制得当,一个民间的不太成体系的小信仰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问题就出在,某年某月,这图中牵鹿的“神王太子”,竟从虚拟的形象,化成了一个具体的人。
人人都知道他就住在文州城东南的皪山上,深居简出,像隐士那么生活。
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承认,不满意,说他不是画像上的那位,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被其气质样貌深深折服,说慈英太子就该是这样——这就是现在的鹿慈英了。
此人一冒头,先帝那一朝的人才发现,慈英太子教表面一片朴素祥和,却在前朝覆灭后背地里借着传播信义聚集了一大批前朝余孽。
近近远远的,偶尔还集个会,主要内容就是坐在一起喝酒吟诗作赋,一边哭一边抽噎道虽然现在圣上治下一片清明但是我们还是好想念家人云云。
而鹿慈英就是个中心的旗标,站在那就吸引着其他前朝皇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想念家人可以,最好不要想别的东西。
彼时是奉德最后几年,先帝因陈年旧伤卧病不起,京中夺嫡之争打得昏天黑地,谁也没功夫去管文州那么远的破事。
前朝余孽这种东西听起来吓人,可是开国时跟过来的人都知道,前朝所有有继承权的男丁早被一个个拎出来杀干净了,残余势力也压的不能再压,一时半会集结不起来叛军,出不了大事。
皇帝不管,皇子就更没必要分心——不说插手这种事会被父皇怀疑野心过炽甚至是私联叛党,真在这种事上消耗了资源,影响了自己,最后输了岂不是为对手做嫁衣?
因此京中所有势力竟微妙地达成了共识:
哈哈,这种事等新帝上台再说吧。
文州那边大概也是算好了的,才这个时候把鹿慈英端出来收拢人心。
明明是身份最敏感的一群人,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哭了好几年,连鹿慈英的身份都没让人查出来。
文州太守天天带着骨灰盒上班——甚至都没企望给自己留个全尸,恨不能把府衙的侍卫练成百万精兵,一声令下就去推平皪山。
先帝躺在床上养病,一打开文州来的折子就脑仁疼。
折子里字字泣血自带声嘶力竭的效果,好像明天就永远见不到圣明威武举世无双的陛下了。
先帝批曰:
卿若殉城,当追为开国后第一异姓侯。
此处开国指的是封完杨金风那群人之后,先帝也斟酌过用词,还是觉得这么说个“第一”显得比较有分量。
文州太守得了批复,消停了,心满意足地接着视死如归地上班去了。
……
等到尘埃落定,七皇子姜孚登基,这件事又被拿到台面上。
新帝年轻有志,有心速速解决,但新的问题很快出现:
谁去呢?
处理疑似叛党的这么敏感的东西,须得要十分可信的人才行,不然若是被那群人招揽了,不是反受其害吗?
小皇帝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信得过的舍不得,舍得的信不过。
小皇帝挑不出人的同时,下面的大臣也没人愿意去,轮着班生病请假不上朝。
本来京官外任就不舒服,还要跑到那种地方陪文州太守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玩,事情处理得慢了,弄不好还要受圣上猜疑——这哪是人干的活嘛!
忠瑞侯杨戎生不忍看着琼姐儿的儿子刚上来就夹在两难之间,上疏自请道:
陛下,老臣去吧!
实在是他长子景儿还太小,不然就让儿子去了。
知道内幕的小皇帝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舅舅,心道:
把亲手杀了废帝的人送到余孽的窝里去,难道不会被那群人生撕了么?
虽然慈英太子教的人大概率没这么大胆子,但小皇帝也不想让亲舅舅冒这种险。
此事从崇礼元年起,讨论了整整十二个月零一十四天,众大臣你推我推,终于出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太子少傅沈厌卿,上元宴御前失仪,贬文州司兵参军,即日驰驿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