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知道,曲儿是为什么会入我门下的吧?”沈泉林先给出了这样一个提问。
宋今人说,娣子知道。
她和时曲,在诸多同门之间感情最好,亲如姊妹,无话不谈,当然对彼此的身世都很熟悉。
游时曲是万竹峰游枚之女,自小拜在其母门下,也算天资绝佳,颖悟不凡,在同辈之间很是突出。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俗语“母不教子”自然有它的道理,游枚作为生母,天然压制着游时曲,随着游时曲愈渐长大,两人又在功法理念上背道而驰,种种矛盾愈演愈烈。
这俩人还都是孤僻离群、落落寡合的性子,而且在游时曲身上,这种“缺陷”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遇事不懂变通,动则付诸手脚,有一次下山游历,居然与友宗大打出手,将对方打成了重伤,游枚觉得脸上无光,就再也不肯容她了。
照规矩,被授业师尊逐出师门,就相当于要改换门派了,毕竟门派之内,一徒不拜二师,这是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惯例,可恰恰碰上了好管闲事的沈泉林,沈泉林怜惜游时曲天资过人,而且她知道游枚内心并非真正厌弃这个唯一的女儿,就破天荒地把游时曲收入门下。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道门的习惯,一般是同一个师尊手下的按拜师的先后顺序排长幼,不管年纪大小,先拜师的是师姐,后拜师的是师妹,这个叫做小同门,而大到门派之内,不同师尊门下的娣子就按照入门的先后顺序排长幼,先入门的是师姐,后入门的师妹,这个叫做大同门。
按小同门来排,游时曲入日照峰比宋今人要迟,应该称呼宋今人为师姐,而按大同门来排,游时曲生下来就拜入天鼎了,比宋今人早了一百多年,怎么的也是个师姐了。
这都是改换师门的弊病,不然入门即拜师,大同门小同门向来都是一一对应的。
这俩人谁也不甘屈居师妹的地位,为着这么一点称呼上的事,常常吵得不可开交,不想越吵感情越深,反而成了要好的朋友。
只是手足之情无法弥补在亲情的上的空虚,游时曲在亲娘游枚面前,时常有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后来这种挫败感就渐渐转化成了执念,这一点,是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
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战中,这种暗藏在游时曲心中的执念,就成了酿成悲剧的火种,被这母女二人一齐点燃了。
当时,游枚是坚定的主战派,魔族于她,有杀妻之仇,这是游枚心里的一根刺,而作为亲女亦是对头的游时曲,冥冥之中就要和亲娘反着来,因而坚决主和。
这种母女二人之间的畸形对立,大概就是她接下卧底任务的原因吧。
谈到这里,沈泉林却反驳她:“不,今人,我要告诉你的是,曲儿卧底一事并非受显圣指派,而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为什么?”宋今人惊诧不已。
她奇怪的点,不仅仅因为无法理解时曲竟然自请入彀,更因为对方从没把这件事告诉过自己!
她知道游时曲卧底,还是因为当年一气之下打算劈了昴千秋,游时曲看态势不好,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偷偷和她坦白。
若不是有过这么一遭,她岂不是连卧底一事也要瞒着自己吗?
她们可是并肩作战,朝夕相处的战友啊!宋今人对她掏心掏肺,大事小事无一隐漏,把她当成生死之交,却不想貌合神离,对方偷偷怀揣着这样一个想法,连与她商量也吝啬。
时曲啊时曲,你究竟在掩藏什么。
难道所谓的“义同生死”,竟然如此一文不名,你说把我当成亲姐妹,也都是假的吗?
沈泉林待她从震惊里恢复过来,才接下去说:“你不理解,那是对的,其实连为师都有失算,我们都低估了曲儿的心魔!”
游时曲的心魔就是游枚,她太想赢她一次,太想报复她了,在长久以来的压抑中,这种渴望在当下得到了实现的机会,所以,她便自作主张,提出了要卧底魔窟。
她先是传信给驻守娣子胡兆,胡兆得信,不敢耽搁,即刻报告诸显圣,显圣便在当夜举行会议,很快同意此事,所以游时曲就受命将计就计顺服昴千秋,在她身边打探消息,促成人魔合作。
宋今人难以置信:“时曲和游师姑之间,居然有这么深的隔阂?母女之间,何至于此啊……”
本以为她卧底是无可奈何,只是顺便反击游师姑对她的抛弃,怎料这反击才是早有预谋,她居然因为要赢游师姑,主动投入昴千秋麾下,做出如此牺牲!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沈泉林慢慢和她解释:“我和你从头说一说吧,追根溯源,还要先从游枚说起。”
“游枚这个人,人都说她不近人情,其实我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也是她始终被尘事干扰,无法精进的最大原因。她那个道侣身陨魔岭之时,曲儿还在她肚子里,当时大家都劝她,修道之人,切忌陷入因果,不可感情用事,但她性子执拗,一定要为那人报仇,谁都劝不得,大着肚子,不顾同门师长阻拦就远赴魔岭,硬是一闯入内,大开杀戒起来,而她自己,也因此受了心魔反噬,差点一尸两命死在那里。好在她师母参显圣及时赶到,把她救了回来。”
“后来她生下曲儿,按规矩,原本该为这孩子另寻师亲教养,但游枚执意不肯,一定要在收在自己身边,亲自管教,这也罢了,既然决定以母教子,她就该改改她那个坏脾气,传道授业,就要摆正自己师长的位置,不可混淆多余感情,可她显然撇不开的生亲的身份,压制太甚,管控太甚,结果是适得其反,造成了母女对立的局面,到这时候,旁人就是想插手,也难了!”
“这里面的恩恩怨怨,是几十年积累的结果,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最后让矛盾达到顶峰的,也是一件关乎感情的悬案。”
“那一年,曲儿下山游历,结识了一个外门娣子,居然一见钟情,就要结为道侣,游枚当然不同意,因那娣子灵根甚是微弱,不能给曲儿任何助力,反而,曲儿还要牺牲自己的灵力,去精进对方的术法,长此以往,就滞缓了自己的修行,游枚本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看到自己耗费心血培养的女儿如此作践自己,甘为她人铺路,做娘的心里受不了,一下子就崩溃了!她大发雷霆,强令曲儿一定要和那娣子断绝往来。”
“曲儿也是倔强,根本不听,不管,不顾,竟然带着那女子入了一处荒山,就此隐居起来,这一下把她娘气个半死,游枚一路追过去,劝说无果,母女俩就动起手来,这一架打得昏天黑地,结果是曲儿几乎被她打死,奄奄一息被拖回来,在万竹峰养了整整三年的伤,才能下地走动。”
说到这里,沈泉林似是有些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地哀哀叹气,似乎也是为这一段前尘而扼腕唏嘘。
“后来呢?”许久,宋今人忍不住问。
“后来……”沈泉林垂眸道:“后来,游枚就劝说那娣子剔除灵根,归于凡道,没了灵根,只好做回凡人,曲儿也就和对方彻底断联了,你也知道,我们修士与凡人之间是不可生情的,曲儿要是继续跟那女子纠缠不休,除非连一身道行也不要了。”
“游枚这一招干脆利落,但实在伤了曲儿的心!年少之时的情爱无疾而终,又是被亲母亲手掐断,爱而不得,新仇旧恨,你说,她如何能够释怀呢?”
沈泉林继而露出了十分懊悔的神色:“怪就怪我没有想到这一层,没有深入洞察到曲儿的心思,其实,我听到她提出卧底的想法,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妥,这孩子,用心不纯!她不是为苍生,而是为游枚,是心魔推动她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个膨胀的心魔,会让她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深受其害,一不小心,她就会坠入深渊,无法自拔。”
“放在平时,我绝不会同意,也根本不可能放心,可当时的情况太危急了,道门联盟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困局,恰好昴千秋又主动接近她,机会千载难逢,非要她出面不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法阻拦,只好放手一搏。”
“我只能安慰自己,曲儿会顾及大局,她是我的娣子,我了解她,她绝不可能置道门危难于不顾,我也自欺欺人地想,曲儿或许早已将前事看开,或许她提出这个建议,是顺水推舟,而非心魔作祟,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怎么样,也该释怀了吧,无论如何,只要不是针对游枚就好,否则,又是因果纠缠,对修士来说是应劫之难,大灾之世,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覆亡之祸!”
“我不敢想后一种结局,只能赌,赌的就是时曲的心,是私心,还是公心。”
“可是……”沈泉林颓然一叹。
“输了。”
“输了!”沈泉林抬了抬眼睛,那神情似乎在回忆过去:“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消息传来,是游枚战死,我知道大事不好了!业果已至,势必生劫,曲儿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受不了,这俩母女,表面争相作对,可到底是血脉连心啊!我怕她出事,便派驳儿、炁儿去劝她,本以为,她俩能暂时将她稳住,可不想……”
宋今人眼眶里夺出两行热泪,这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这一段。
时曲一怒之下杀了云驳、云炁,彻底背叛了道门,投入了昴千秋的麾下。
她同时失去了三个敬爱的师姐,沈泉林也失去了三个心爱的徒儿。
这一刻的两人,都感到利刃锥心,痛不欲生。
“如果我知道后来会是那样的结局,就一定不会答应她,这是母女业果,纠缠着两个人,偏偏背负天下局势,让一个深陷因果无法自拔的人去承担拯救苍生的责任,无异于饮鸩止渴,剜肉补疮,她连自己也救不了,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所以,游枚一死,一切就都乱套了。”
“可是,驳师姐和炁师姐有什么错,时曲为什么要杀她们!”
纵使她心怀丧母之痛,难道云驳、云炁不是她同门的师姐吗?她真的疯了吗?她永远不想回头了吗!
“不,这不怪她,应该怪我。”沈泉林凛然道。
宋今人不解。
“那个时候,任何人去劝她,结果都是一样的,今人,我告诉你吧,游枚并不是死于魔族之手,而是我们自己人手里。”
嗡——
宋今人如被重锤狠狠一击,按在膝上的双手瞬间握紧。
铁链锁心,死死绞紧,让她喘不过来气。
一个画面突然闯入她脑海。
那是天地一色纯白的梦境。
洋洋洒洒,漫天飘血,哀戚的刀兵之声在她耳边乱舞,扭曲着忽远忽近,她透过打过来的冰花,看到有人朝她靠近,一切远去,雪花远去,鲜血远去,刀光剑影一并远去,只有那个人,越来越近。
忽然,一个声音在寂静中炸开,她听到冯与真撕心裂肺的呼唤,如风,如雾,陡然尖锐,让她心头一颤。
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个声音似是穿山过海而来,因为过于遥远而逐渐失真,甚至让人分不清传来的方向,她在这一惊之中,拼了命往前跑,捂住胸前的血口,只是跑,漫无目的地跑。
那声音就那么一直飘在天边,永远接触不到似的,她心太痛了,她想问:真儿,为什么哭啊,你哭的我好难受!你到底怎么了!
真儿!真儿!你回答我啊!
她满脸是泪,在心里祈求祷告,而冯与真仍在呼唤,带着泣血的哀伤,一声接着一声:
“今人!!”
“今人!”
那哀音被风雪呼啸扭曲,幻化为沈泉林的提醒,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宋今人猛然觉得心口一麻,从那里传来了细锐的痛楚,真实而又虚幻,她咂摸片刻,恍惚若有所失。
“今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宋今人才是从无端的想象里走出来,一时忘了沈泉林上一句说的是什么,细一回想,想明白了,便抬头和沈泉林对视。
这一对视,师徒俩人都了然。
宋今人当然明白。
沈泉林说的,正是她自己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
所谓修士,说得好听点,以除魔济弱,匡扶正道为己任,为天下百姓,苍生道义,牺牲性命在所不惜。
但是,谁都知道,修士的根本,还是祈求长生,飞升成神,好端端的,谁想把自己的性命丢在战场上呢?奉命出征,不过是因为在籍修士得天滋养,占了仙山灵气之便,利之所在,责之所归,不得不承担这一份责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