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冉一直一直记得那个下午。
她从城北坐公车回家,揣了家里的扳手,先步行去了旅行社,退掉了去北京的机票和酒店。
从旅行社刚出来,桐城突然开始下冰雹。
小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得人到处乱窜,但她一点痛感都没有。
步行一个小时,去了谢存山修车的车行。
—— 欧阳刚吃了饭,在柜台前剔着牙。根本没把这个瘦瘦小小的来对质的女孩放在眼里。
“诶。你谁啊?谢存山?你还好意思来问。他手脚不干净,偷了进口零件,我们没报警抓他,算客气了。”
老陈也在,站在远一些的车库那儿看她。他手里拿着水管,正在洗车。
许冉冲过去揪住老陈的的橡胶袖套,说,“你是老陈,谢存山是你带的。你为什么不替他说话。他没请过一天假,每天六点就出门来这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偷东西!”
老陈手忙脚乱甚至忘了关水管,水溅了她一身,她的棉袄湿透了,水从脖子往里头流,好冷好冷。
谢存山的手每天都要浸泡在这样的冷水里,还有各种化学制剂,机油,玻璃水,防冻液。
老陈说戴手套干不出好活儿,他就学着也不带,手上全都是皴裂的小口子。他还说没事,男人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
“东西是他包里翻出来的。没人赖他。你来闹又有什么用。”
欧阳看她纠缠,走过来,忽然扬手,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巴掌。
许冉没来得及躲,结结实实被扇蒙了。
是个进车的下坡,她下意识往后退几步,地上太湿,站不稳,滑了一跤,腰和屁股都痛得麻木了,半天爬不起来。
有客人要进店,车辆在她背后使劲儿鸣笛。
“要不是看你是女的,早就把你打残了。信不信?”欧阳居高临下,推搡她的头,恨她耽误了店里的生意。
“你们都在说谎!”
许冉肿着半边脸,爬起来,弓着身子,在路人好奇的眼光里愤怒地把扳手向车库大门的方向掷出去。
扳手撞翻了老陈的工具箱。老陈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蹲下身收拾。
—— 在老陈躲闪的眼神里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路西法许冉见过太多太多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了,人吃人,骨头也不吐,一把火烧干净。
比起来,这些真的不算什么。
可那些经年以来熟练用来自保的冷静,漠然,小机灵,突然全都失效。
许冉仿佛平生第一次受委屈,第一次遇到坏人,跪在地上突然就嚎啕大哭。
不是因为疼。而是突然想起谢存山跟她说,‘老陈人很好的,愿意教我,我跟着他能学东西。’
谢存山,你真的是个蠢蛋。许冉把手上的灰和眼泪全部抹在裤腿上,悲伤地想。
-
老邹第一次见许冉是在城南墓园,第一次见谢存山则是在莲花西路派出所。
当时他出任务刚回。有个入职不久的小民警说有人斗殴,要联系家里人,问了半天,他硬说没有。
小民警也没辙,只能问老邹,这种‘社会青年’怎么处理。
老邹走进调解室,见谢存山安安静静地坐在调解室,头被打破了。血糊了眼眶。
听说被他打的那几个更惨,直接拉医院去了。为首的那个听说肋骨被打断了,要手术。
对方家属已经到了,卷卷头的盛气凌人的中年女人,拍着桌子。说要提告。
外头有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儿怀里揣着一沓钱,气喘吁吁地跑来接待大厅说要找谢存山。
老邹觉得女孩儿面熟,转身又进了调解室,问,“外面女孩儿是你家属?”
谢存山愣了愣,说,“不是... 你叫她先回去。”
“你家大人呢?”老邹问他。
“我成年了。” 谢存山说,“要告就告。”
老邹拿了他身份证一看,刚满二十。
他复又端详他,突然问,“你是谢兰的儿子?”
谢存山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也抬起头打量他,问,“你认得我妈?”
—— 欧阳是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打的。
他与几个狐朋狗友在外喝酒,司机开车送他回家。
他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踉跄着掏手机,想联系刚刚在酒吧加上的美女。
等待他的是自黑暗中来的一记重拳。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人单手按住了,人往后折成了九十度。腰肯定断了。他绝望地想。
挣扎着抬眼—— 年轻而锋利的脸,被愤怒烧得发亮的黑色的瞳孔,像是恶魔的眼睛。
欧阳几乎怔住了,都忘了抱头保护自己,甚至连喊痛都忘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下一秒他已经匍匐在地上,下颌疼得麻木了,鼻梁在不断地流血。
而打他的人就静静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兜,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并不急着离开。
欧阳的司机见状,叫来了提着铁棍的五六个小弟。群殴。谢存山以一抵五,伤得不轻。医院要他再留一下,他拒绝了,跟着小民警回了派出所。
—— 那天在派出所,谢存山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
父亲替他了了纠纷,付清了双方的医药费。
那天晚上,谢存山回到医院留观。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而父亲居高临下,说,‘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很多,形体上的暴力是最浅薄无用的。穷途末路的人才愤怒。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一切都是空谈。这个道理,你现在懂,倒也不晚。’
谢存山没说话,闭着眼睛假寐,突然想起许冉坐在灯下安静的侧脸,想起她很虔诚地在崭新本子的扉页摘抄下的句子。
‘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