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将门给关好,给公主倒了杯温水,青荇则去生起火盆。
公主接过水杯,却没有喝:“这十几年间,间接死于他手中的孩童少说也有三十多人,确实是罪不容诛,可我总觉得不该让他这样死了。”
沈嫽看出公主内心的挣扎与自责。
她知公主处于闺阁之中,从未像她自幼便见识了白骨露野,因此总是想分个对错善恶。
于是缓步走到公主身侧劝诫道:
“因为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十几年前的那种情况任谁都无法做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抉择。”
“公主可还记得《春秋》决狱中的大夫放麂案?”
“大夫因仁慈私放君王狩到的幼麂,本应重罚,但念其初衷虽是好的,君王想要宽恕。”
“可董夫子却认为大夫应在君王狩幼麂时就予以劝诫而非自作主张,故应予以轻罚。”
沈嫽见公主未言语,继续说道:“虽江啬夫本性不坏,但确实有三十余位稚子因他而亡,无论法理如何宽恕,他终难逃一死。”
“可他的确养育了众多流童。”公主道。
“公主不妨全了他的身后之名,也算是效仿董夫子在苛律与人情之间寻得公允所在。”沈嫽柔声说道。
公主点了点头:“你去寻简牍来,我要上书陛下。”
沈嫽展开简牍,青荇在旁边研磨着墨。
公主道:“阿嫽,我说你代我写。”
“是。”
沈嫽挽起长袖,将左臂轻放在腿上减轻伤口带来的痛感。
公主的声音似冬日破冰的流水般清冽孤寂地传来:
“臣女刘元瑛顿首叩拜,谨奏书陛下:
伏惟陛下恩泽广被,至道垂裳。臣女身托异域,心系汉阙,今泣血以言,惟乞圣听。
臣女行抵西域,胡骑飙至,士卒折损甚众,白骨委于荒地。伏乞陛下遣将收其骸骨,恤其遗孤,使忠魂归故里,慰九泉悲戚。
匈奴乃豺狼之徒,胁西域诸国以图汉室。今臣女行至大汉西垂之传舍,卒吏冬衣薄似蝉翼,食难果腹,禄廪久空,衣食不继(1)县令已逝逾十余载,官缺久悬。尤可哀者,啬夫迫于匈奴,行差谬,自戕于舍内。然其育流童甚众,功过相偿矣。
陛下仁德远弗,同日月之辉。伏惟陛下拔擢良吏,赴边陲,以补悬缺。增西垂仓廪,许耕军屯闲田,斟酌时宜,增其俸禄,厚其廪给。则有志之士不困衣食,胡马不得窥伺,稚子得沐天恩!
臣女拙言陋语,恐难达意,愿陛下龙体安康,国祚永昌。
臣女刘元瑛稽首再拜。”
沈嫽落下最后一个字后将简牍呈予公主,公主看后将其放于桌上。
隆冬就连日光都是冷的,冷地刺目,就这么透过纸窗,直直地,毫无遮掩地将一切照地无处遁形。
公主令青荇取来医官研磨好的药粉,温柔地按住沈嫽单薄的臂膀,轻道“别动。”
温热的气息喷在沈嫽的肩颈处,公主解开她的衣带,沈嫽伤口已结痂,周围红肿高凸,些许脓水沾在衣带上。
公主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脓水,将药粉洒在伤口处,沈嫽本能地一颤,公主撒药的手停滞:
“我回头让医官再将药粉研磨得更细些。”
沈嫽浅笑:“无碍的。”
她扭过头,对上公主的视线,有些许犹豫:
“公主可在烦心着什么?”
“我在想江平说的那些话,自从接旨那天起,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和亲?为什么要我和亲?”
公主接过青荇递来的素纱,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缠绕着伤口。
“世人都把公主当做祭品,甚至以前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山君公主不到四年就被磋磨离世,从接旨的那天起我就想,我绝不像山君公主那样,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回到彭城。”
“即使活着要剜骨剃肉,即使要面临道德的唾骂,我也要活着。”
公主喉咙一窒,心头微酸,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可经此一事,我就在想纵然山君公主早逝,可她仍担起了邦交之责,其功绩不逊于博望侯。”
“公主...”沈嫽哑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主将素纱系了个活扣,替她披好衣衫,目光坚定:
“纵是蝼蚁之躯,也能辟出一片乐土,庇佑黎庶。我要让后人明白,和亲公主绝非权利附庸,而是执棋弈者,不逊使节!”
“愿为公主节仗。”沈嫽双眸如炬。
青荇望着如此有生机的公主,孺慕之情陡然而生,她突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够得以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公主推开门,清冷寒风掠过,她抬头望天,天边没有一片云,一排寒鸟向西飞去,义无反顾,坚定不移。
日光洒在公主脸上,脸上绒毛清晰可见,她低声呢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