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为了献给匈奴人,您那为何还要养育那么多稚童,为何还要教我们生存之道?为何我从未见到过有孩童消失,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那少年越说情绪越激动,越是觉得啬夫在撒谎,在欺骗众人,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内心的恐惧不安。
啬夫缓缓转过头,面带愧色,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
他盯着少年褪色的衣服,握了握拳头又松开:
“活人祭的稚童未过夜便从外院二楼平阶处送出,你自然从未见过他们。”
“至于..”啬夫自嘲地笑了,笑中带着不甘,还有深深地无力感:
“至于为何养育你们,是为了减轻我内心的负罪感。”
他啮齿道:“每当我闭上眼睛,我总觉得那些被祭祀的孩童啃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惶惶不可终日,我愧对所学。”
“只有看无家可归的稚子能够吃饱穿暖,我才觉得罪孽稍稍减轻,我从不是什么善人,我是一个卑鄙,苟且偷生的罪人。”
啬夫亲自将自己的不堪与龌龊血淋淋地剖开,任由众人审判。
少年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身体陡然垮塌,耳边一片嗡鸣。
“那你又为何刻意下蒙汗药、偷盗财物引起本宫注意?”
公主提笔在竹简上落字,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发颤,字迹也不似以往规整。
“您即将踏入西域,乌孙定不会让您在西域境内出事,因此匈奴人只能在您未踏入西域前对您下手。”
“他们便把主意打到罪臣这,希望罪臣能趁您松懈之际给您下鸩毒。”
公主冷哼出声,一双好看地眸子盛满怒火。
“罪臣虽恶迹昭彰,可委实做不出卖国求荣之事。”
“如果公主安然无恙地踏入西域,匈奴人定然不会放过罪臣,罪臣死不足惜,可...可实在是放心不下那些稚童啊...”
公主手轻叩桌面,默不作声。
啬夫握住老伯粗糙蜿蜒的手,侧身对上少年的眼睛,似要把他狠狠刻进心中:
“若直接让您知道后院孩童是给匈奴人做活人祭的,恐您不会相信。”
“这才一步步诱导您发现孩童,罪臣再为自己争辩,一切都顺理成章。”
啬夫将头深深埋下:
“罪臣虽是刻意激怒您的,可句句是泣血之言,若您处死罪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些孩童也能有好的归宿,保不齐朝廷还会派下来才德兼备的啬夫。”
“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求公主赐死。”他挺直脊背,极其端正地行了一个臣子礼。
此刻,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初入仕途之时。
满腔抱负,心境澄明。
公主不语,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绞着。
啬夫泪垂衣衫,再次叩首高呼:
“吾望仓禀盈充,止息干戈,社稷无恙!”
言罢,他旋即起身,像梁柱奔去,脚步踉跄却带着必死的决绝,猛地撞向梁柱,鲜血迸溅而出,喷在梁柱、地面、啬夫破旧衣袍上。
像朵朵绽开的金灯花。
伴随着“砰”的闷响声的是老伯与少年撕心裂肺地“不要!”呼唤。
少年的身体向前扑去,却连啬夫的衣角都未握住,他瞠目欲裂,只能眼睁睁看着啬夫的身躯沿着石柱缓缓滑落。
他发出痛苦的悲鸣,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对啬夫的质问。
在啬夫奔向梁柱的那刻,公主本能地起身,她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直至撞柱声响起,她似被人卸了力气般脚底一软,若非沈嫽及时搀扶住,就真的在众人面前失了公主仪态。
她眉头紧皱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微微张唇,哑然无声。
沈嫽轻唤了声“公主。”
元瑛公主睁开眼,强抑着胸腔的剧烈起伏对校尉吩咐道:
“将他好好安葬,务必保他衣冠整洁,其余人...无罪。”
“是。”
“你动用私刑,看护不利,罚奉半月”
校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称“是”
公主微咬下唇,走下堂去,亲自搀扶起泣不成声的老伯:
“江啬夫叫什么?”
“江..平。”
“平平无奇的‘平’”
*
公主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止住了眼泪,默不作声地呆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