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慢转鹅梨帐,许方正焚了一把香,落下最后一字,将信纸塞进一个小竹桶里。
他是奉新许家的家主,除了行医治病,还有处许多事处理。
白色的信鸽映着午后的阳光扇动翅膀翩翩而去,他合上窗,身后床帐里传来“咯噔”一声。
转头看去,见那层层叠叠绣着纹样的蚕锦纱芙蓉帐内人影绰绰。那人影伸了伸腿,一脚揣在楠木炕桌上,艰难地想翻个身,不慎扯到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没能翻过身去,这位也是个驴脾气,略缓了缓身上的疼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结果挣扎半天只勉强伸出一只脚到帘外。
许方正冷眼看着这只脚。
李小侯爷的脚腕纤瘦白皙,抛开一道晃眼的伤疤不说,可谓一只美足,放哪个登徒子眼里都恨不能抱起来啃。
可到了许大夫这里,病患不分男女美丑,只剩十二大字:此人不遵医嘱,又轻减了不少。
那只脚晾在空气里晃,早春泛春寒,没一会儿就冻的半面脚掌都透红了。
许方正一把抓住脚腕给人塞了回去,没好气道:“下次再敢不遵医嘱,你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了。”
帐内人:“……”
帐内瞬间没了动静,显然没料到房里还有个别人。
许方正知道这人又要开始装死,冷笑一声:“李清乐,其实你是死是活根本与我无关,我给你治病,是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上,也是为了给我许家寻个靠山,但你若真不惜命,我也犯不着救你,咱们不如好聚好散。”
鹅梨香呛的刺鼻,床上的人咳嗽一声,吸了吸鼻子,大有已经被骂哭的样子,仍旧不语。
许方正眼眸微动,转身推开窗子,连炉带香一起丢了出去。
“……许兄啊,”突然,身后,一个略带些虚弱嘶哑,却难掩清雅温润的声音从帘内传出,就像春风一般和煦,“这次多谢你,我好多了,真的。”
顿了顿,他又说,可怜兮兮的:“可我刚畅快些,你就狠心说这话,才是真不想我活了。”
许方正:赖上我了?
许方正忍着没骂他,心说你心情畅快了些,还不是我刚给你灌了一瓶吐真水的功劳。
这吐真水之所以叫吐真水,并非真的能叫人不撒谎,只是有一些缓解压力的功效。
一般人在精神放松的状态下更容易说真话,故称“吐真”。
自从昨晚许方正急匆匆赶来李家,看见浑身是血神志不清的李清乐满嘴胡话,他就知道李清乐这回外出肯定遇着什么人,或是摊上什么糟心事了。
可他给人疗了一宿伤,听了一宿梦话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医者仁心,郁结伤肝,”许方实在懒得塔理,提起药箱往门外走,“我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诶许兄,先等一下。”
李清乐叫住他。
“……又怎么了?”许方正一日一夜没休息,早就累的上天,侧身用余光后瞄,“有屁快放。”
余光中,竟见那李清乐忍着疼扒着床沿,咬牙坐了起来。他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拂起纱帐,冲许方正扯出一个笑,“我方才赌气丢了只玉玩出去,就是我常握在手里的白玉,劳烦许兄替我捡回来吧,应该是落在屏风附近了。”
芙蓉帐内,李清乐只穿了一件里衣,远远看去,他身形消瘦,披着头发,浑身都是病气,面色却始终带有几分含笑恣意,说话亲人地很,给人一种哪怕他再落魄都能谈笑风生的错觉。
还当是什么事。
许方正撇嘴挖了李清乐一眼,不耐烦地低头给人找东西。
李清乐戳在床上看着许兄,边看着,边慢悠悠感慨许兄果真是好家教、好风度,连找东西时脊背都不肯弯。
许方正素知此人舌灿莲花,自动把那些天花乱坠的赞美词当作放屁。
“……你真扔了?”一炷香后,许方正已来回找了不下十趟,始终不见白玉踪影,苦脸道:“寻不着啊……”
话过三巡,此时的李清乐安静了不少,情绪也好似随着白玉坠的不知所踪一点点深沉成一潭死水。
但只要许方正一抬头,对上李清乐那双清墨般状若桃花样的含情眼,李清乐那种低落感又会很快化开,仍旧那副万事淡然的样子,滴水不漏。
李清乐笑笑,道:“找不到,那就不用找了……大抵是被什么人拿走了吧。”
说完这话,他合上帘子,“许兄快去休息吧,我也困了。”
许方正心里莫名紧了紧。
*
李清乐其实并没有睡,直到听到门响他才收敛了伪装,那层厚重的失落很快爬上了眉眼。
李清乐的床很大,帘子放下后,床内只有夜明珠照亮。
借着夜明珠的光,能看见床的内侧有一只长条小匣。
匣底被钻了孔,孔内插着粗细不一的绳索。紧邻绳索边还有一只耳朵大小,红铜色的小碗。
李清乐抽了只绳索出来,紧紧插在碗里,躺下,缩起来,将铜碗覆上耳朵,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十四岁时发明的“窃声锁”,绳索由一种海底的特殊贝壳制成,两端各连接一只小铜碗,能窥听方圆千米的声音。
这几年李清乐给窃声锁做了几次改造,现在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窥探整个帝丘城的情况。
然而,这东西设计的初衷并非为了窥听,而是……
为了能躺在床上听书。
譬如现在,屋子里寂静一片,铜碗另一端却连着城内最热闹的茶馆,正说着一通好书。
烛台一寸寸燃尽。
床外春色怡人,天下热闹。
快到傍晚时,李清乐已经听遍了今日城内所有茶馆的书,又接到妙音斋听了两句南曲。
南曲咿咿呀呀,他心情好了一点,百无聊赖地跟着哼小曲,正要再换绳索,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妙音斋里似乎有人发生了口角,对骂的是三个小年轻。
他贴近仔细听:
“你怎么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
“喝花酒听南曲,萧公子好随性,你对得起我姐姐吗?!”
没两句话,场面就变得混乱,只听桌椅一通摔砸,急得那店小二破音大喊:“三位公子,手下留情!!!”
“你别管!砸坏了我赔!”
“操!”
砰!
李清乐“嘶”一声将小铜碗移远了些,因为妙音斋离李家大院不远,绳索又粗,声音格外大。
他被震地揉了揉耳朵。
听起来,妙音斋今日大约要遭一场劫,这要放在以前他高低得跑过去凑凑热闹,只可以眼下不慎负伤,行动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