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央基地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但除了刚上路的那一小段时间,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鸡飞狗跳。
江之聆的人生回忆录因此不得不进展缓慢。
没等他这种难得惆怅的情绪持续太久,空气里的奶油味就更浓了。
料理包里总喜欢加口味很重的调料,就算是奶味也香得过了头,许又今不确定江之聆是不是喜欢这种味道,因为他的库存乱七八糟,看起来很像超市扫货时把看着顺眼的全塞了进来。
许又今没能在储物层里找到更多的碗,干脆端着锅放到延升出来的桌板上,江之聆对着一锅还在冒气泡的奶油汤看了半晌,最后从头顶的柜子里摸出两个纸碗和两双一次性筷子。
许又今有点惊讶:“连这都有?”
江之聆:“懒得洗。”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挪到了那口锅上。
“行,等会我清理,”许又今在他对面坐下来,“清洁剂应该还够用?”
江之聆总觉得这段对话从哪里听起来怪怪的,但细想之下又没什么问题,索性不再去想,漫不经心道:“嗯,还够做大扫除。”
许又今笑起来:“好吧。”
平心而论,浓缩的奶油荞麦面味道相当一般,像几十年前口味猎奇的改良菜,有种奶酪被长期放置的厚重口感,中央基地的研发部门一定洋洋自得这些菜谱包罗万象,完全忽略了自然食材和人工制造的区别。
江之聆心不在焉地搅着自己碗里的奶油汤,他发现许又今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小心,连咀嚼也会花上很长时间,照这个速度一顿饭得吃上个把小时,实在是相当没有危机意识。
胃口算不上多好,江之聆不吃饭的理由一向很多,偶尔兴致来了想多吃点的情况才是少数,但今天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碗里的汤喝完了。
许又今贯彻食不言寝不语,咽下最后一口汤的时候,江之聆早就不知道靠着窗看了多久的雨。
比起刚起床那会儿,这场雨又有了减小的趋势。
耳边传来有人起身的动静,车内布局其实相当紧凑,许又今从侧柜里取出一块清洁剂丢进锅里等待泡发,又把横在前面的延伸桌板收了起来。
江之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有点太心安理得了。
但又转念一想,这车都是他的,搭上许又今只是顺带,让他干点活也没什么。
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吗,病人也得适当多动。
等他把为数不多需要清理的东西收拾好后,车内又陷入了沉默的安静,雨声淅沥而又绵长,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却始终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江之聆看起来在放空大脑发呆,但许又今很怀疑他下一秒又会睡过去。
想来闲着也是无事,他索性把放在包里许久没用的相册拿了出来,经过在中部避难所的短暂停留,空白页上也多出了几张新的照片。
“既然闲得无聊,不如来聊聊天?”许又今率先打破沉默。
江之聆微侧过头,他的眉心微皱,一副很不理解的模样,语气里也没什么情绪:“聊什么?”
许又今歪着头笑道:“随便啊,打发时间嘛。”
细密的雨丝顺着开了一点儿缝的车窗落在他撑着的手臂上,带着些许冰凉的触感,江之聆动了动,没有说话。
许又今看着窗外的天色:“反正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不如给你分享一下我的故事?说不定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见的人了。”
这下江之聆是真的转过身来了,只是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江之聆这辈子从来没有和谁进行过毫无意义的聊天,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大多数人看到他就失去了沟通的欲望,连江茗找他都会先想好几个借口。
他看了许又今片刻,对方的眼眸低垂,浅色的眼珠里盛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雨怎么还没停,是想再淹半边土地吗。江之聆错开视线,没什么目的的等待确实有点无聊了,他难得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随口道。
“行吧,你说。”
见他没什么明显抗拒就答应了,反倒让许又今愣了一下,稍许停顿后他才清了清嗓子,语速很慢:“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唔,大概得从二十多年前开始。”
江之聆没忍住:“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地说起。”
许又今很清脆地笑了声:“这还是留到睡前故事环节吧。”
江之聆:“……”
“这本相册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他是个风光摄影师,好像还挺出名的?不过我对他了解不多,因为他总是在外面采风,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只是每年都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寄几张照片,他零星几次来医院看我也是风尘仆仆的,第二天马上就会离开。”
相册翻到首页,看得出里面的照片确实有些年代感了,但是被装帧保存得很好,第一张是旷野上的将暗未暗的黄昏,群星闪烁。
“母亲也大差不差,她的工作太忙了,我见她助理的次数比她要多,一个满脑子实数据的工作狂和一个全身心投入大自然的旅行者,他们简直是在用实际告诉我,艺术家和科学家的爱情结局是何等的悲剧。我没见过他们一起出场的样子,有时候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结过婚,因为一般正常的家庭就算冷清,应该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其中一个人的踪迹。”
中央基地的研究院外墙是一片晃眼的白。
江之聆有时经过大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银色的检测仪器,会遇上那个面容锋利冷淡的女人,她总是穿着白大褂,听人讲话时偶尔点一下头。
许教授鲜少同别人聊起自己的私生活,包括伴侣和家庭,研究院里只有少数人知道她有个身患重病的孩子。像江之聆这种和她接触不多的更是一概不知,只知道她在研究院工作了很长时间,他从小到大每次和对方碰上,许教授都是那副样子。
从某种方面来说,许又今倒是被她保护得很好。
想到这,江之聆问:“你一直和许教授生活?”
“差不多吧,我名义上的监护人应该只有她一个,”许又今平静道,“我知道是因为她的关照,我才能在第一时间被转移到中央基地的医院里。”
对许又今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太好受的感觉。
“我毕竟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还有很多人,其实都只是想让我活着。能活着就很好了,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的想法倒是出奇的一致,所以他们找了很多办法。可惜这是小概率的遗传性疾病,目前的科学水平完全没有痊愈的可能,给出的所有治疗方案都是无限期的拖延。”
他突然问:“江老师,像这种徒劳的努力,你觉得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