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如秀眉一蹙,呛咳着睁开双眼。
孟寥紧绷的脊背倏而一懈,任凭强烈的感激将自己淹没。他何德何能,蒙上苍垂怜,竟能破天荒地不再承受一次失去。
巫姑挪开香案:“醒了不会动,有什么用?一样出不去。”聿如忙挣起:“我能动!”
孟寥扶着她坐起来,二人但见巫姑揭起原香案所在的地面上铺着的毛毡,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洞口。她自己挽起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袱:“那就跟上。”
二人对视一眼,孟寥道:“你先走,我带李方。”巫姑肃然回首:“你要当心!地道狭窄,不能回头,她若倒在半道,你前后皆堵,会困死其中!”说罢,自己先进入地道。
聿如闻言一凛:“阿婆说得有理。郎君带李捕在前,我在后。”他断然否决:“你若动不了,我会推着你走。”劲起的夜风挟来浓烟,聿如呛得发急:“地道中哪能推得动,到时岂不反误了三个人性命!”
火焰窜上窗棂,没有时间再优柔寡断了。孟寥不顾她挣扎,强行抱起她送入地道中:“快走!你若死了,我不会帮你照顾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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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夜风呼啸,庭中往来端水端药的女眷大气不敢出,屋里传来薛克仁歇斯底里的怒斥。
薛克义站在廊下,望着偏院方向的火光,双肩一夜之间垮了下去。生平第一次,他没有理会他的少主侄儿。薛行半死不活,然而确乎还在苟延残喘。偏院里的巫姑,却已断无存活之理。
兄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薛克义慢慢道:“兄长,那毕竟是我们的小姑。”
“那是个谬种。”薛克仁嗓音沙哑,冷酷地评断。“趁祖父年老昏聩,装了场病骗了个独院,过了三十年逍遥日子,我看她也过得够了。”
薛克义怆然驳道:“什么逍遥日子?我去看过她,她那屋里暗不见光,日子和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当年她病得几乎丧命,你我也亲眼目睹,怎能说是装的?”
“还不是因为她不想嫁人!”薛克仁将爱子重伤的痛都化为讥讽:“心野得像匹疯马,我们薛家没有这样的人!一个女人,不守妇道,成天想着去‘外面’,外面有什么?我看你倒自小就和她倒很说得来。”
薛克义暗中揩去眼角渗出的泪。
小姑薛芝兰,自小个性就极为强硬自主,一张嘴从不饶人,仗着祖父偏爱,连同辈子弟也畏她三分。薛克义从小笼罩在兄长的阴影之下,养成个韬光养晦的性子,薛芝兰却看出他并非表面上那般畏葸,跟他还比跟薛克仁更能说上几句话。
槐坞的女子若非嫁人则一生不得出坞,更不用提外出闯荡,哪怕在槐坞之外的世间,也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可薛芝兰偏偏不服。祖父知道这个女儿最难管束,早早替她定了个人家,薛芝兰激烈抗争,甚至以死相逼,祖父也毫不松口。
出嫁前夕,接亲的人已到槐坞,薛芝兰却突发高热,病势极为凶险,三天三夜里呓语连篇。待勉强捡回一条命,却已长发尽脱,声音嘶哑,面容全变。不但如此,还自称获得了神通,若嫁凡人,对方三月内必定横死。来接亲的人被吓得忙忙回去禀报,这桩婚事就此不再提起。
病愈的薛芝兰被安置到坞堡最偏最荒的一个小院里,那个曾经一天不舒展筋骨都浑身不自在的少女,就此把自己关在逼仄的低矮小屋里,闭门不出三十年。
起初的几年,薛克义还时常去看她,给她送食物,衣裳,告诉她坞里的事,聊些旧话。年去岁来,坞中旧人消磨,亲长皆逝。祖父母去世后,薛芝兰彻底六亲不认。他对她的亲情也日逐转为敬畏,仿佛她向来就是一个巫婆,从未当过他的小姑。
“这对她也算解脱。”薛克仁冷冷道:“她既这样不愿做人,早些超生,来世转投他道吧!”
薛克义张嘴还欲说什么,那一角的火光轰然膨开,外面喧哗一片。兄弟俩忙下阶出门揪住一个急匆匆的子弟,那子弟语无伦次道:“风,妖风!大火烧到旁边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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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极为狭窄,几乎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前行没多久,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聿如最怕封闭,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忍不住唤道:“郎君?”
孟寥答:“我在。”她舒了口气,又有力气再撑一段。地底的寂静里,耳鼓咚咚作响,她忍不住又叫他:“你在吗?”
“我在。隔一段我会再叫你。”
聿如在心里数着数,第十下的时候,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殷娘子。”
他第一次叫她殷娘子。聿如想起那悬而未决的“杀父之仇”,一时心中大恸,勉强平复了嗓音,应道:“我在。”
“保全体力,无需应我。我会再叫你。”
他的声音也微喘。聿如才想起他今夜先送走了阿瞻阿怀和老王,再跋山涉水地返回来,又一路杀进坞里,现在还要带着李方的重量前行。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他不会累。
孟寥果然每过约十步便叫她一次。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唤她。几乎挪不动的时候,想到只要再坚持数几下,就能听见他再次叫自己,竟真的又会多几分力气。就这样,靠着一声声“殷娘子”,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艰难前行,直到又快要濒临了极限。
不能停下。聿如将手指插进泥土,极力拖着沉重的身躯再挪动一寸。她身后还有两个人。他是对的,她意识模糊地想,若她独自一人落在最后面,只怕不知何时便再也跟不上他们,无声无息地倒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能看见眼前的泥土了。聿如几乎喜极而泣:“我们快到了,你得听见吗?”泥地越来越清晰,再一抬头,盛着外面世界的洞口就在前方。
撑过最后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山间清冽芬芳的空气迎面扑来。流水潺潺,整座溪山浸在黎明前暗蓝的透明山风里。原来他们方才是在山腹里穿行。
孟寥也拉着李方钻出洞口。李方仰面倒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聿如也倒在草坡上。劳苦倦极,反而歇不下来,浑身难受,恨不能索性晕过去。凌晨的草坡潮湿冰凉,她意识昏沉地想念起一个怀抱,却立刻清醒地被这念头羞窘得无法自处。
眼前的光线暗了一暗。有人朝她俯身而来。令她心口狂跳不已的气息近了,聿如不敢睁眼,只觉被轻轻扶起。他想来也疲惫不堪,喘息道:“多谢你。”
她鼻子一酸,心头一热。
李方被带了一路,这时终于有力气爬起来。山溪清浅,流过乱石滩。那巫姑和金夫人坐在溪畔,一个拿帕子蘸了水给另一个擦脸。孟寥拜谢道:“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
巫姑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给金夫人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死了几个?”
“托您老人家的福,都活着。”李方刚恢复些许便按捺不住强盛的好奇心:“阿婆也是薛家的人?那屋里有个地道,薛克仁他们怎么竟不知道?”
巫姑傲然哂之:“他怎么会知道?他一双眼只有老鼠眼睛那么大,只看得到自己!”
三十年了,她日夜咬着牙,一点心气不歇,竟真让她挖出了这条通往坞外的地道。薛克仁高高在上,只当她是蝼蚁,他怎么会知道?
这些年,她知道侄儿薛克义也在瞒着薛克仁与外界交往,但他私心太重,杂念过多,害人害己。
她,薛芝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没有地位权势可以取资,没有人手金钱可以调用,只靠自己的一双手,一口气,反而终于换来了今日全然的自由。
这是薛芝兰给自己一生的礼物。
李方还在好奇地道的来历。可薛芝兰并不屑于对这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起旧事,给金阿绣擦净了脸,只向聿如抬抬脸道:“你知道薛衡的下落?”
金阿绣听到这个名字,又挥着手亢奋起来。薛芝兰温柔而威严地按住她:“认真听!”
聿如说完了经过,薛芝兰沉默片刻,向金阿绣道:“听明白了,你儿子在建康。我们接他去?”她如今可以尽情云游四方,先陪金阿绣找到薛衡。阿衡她见过,一个好好的孩子,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就这么被抛在异乡。
金阿绣孩子般大喜,连忙点点头。二人挽了包袱便要走,聿如忙道:“我的包袱里还有薛衡公子的三贯铜钱和一套衣衫,二位娘子请稍候,我这就去取!”薛芝兰道:“薛衡那孩子哪有钱?那不是他的。我老婆子用不惯旁人的钱,你自己留着吧!”
见她模样,又缓和了语气道:
“好孩子,我向来这么说话,不是对你有气。你也怪不容易,可怜见的,被磋磨成这个样子。你闯进坞来,是想问究竟洛阳什么人托阿衡去接你们?薛克义是不会说的。即便他愿说,薛克仁也不会让。阿衡的事不怪你,你自去过你的日子吧。”
巫姑语毕,带着金夫人飘然而去。
聿如双目滢然,怔怔愣在原地,孟寥正想说他会再回坞把薛克义绑出来任她审问,忽听李方大喊:“看那边!”
喊声惊起林梢的麻雀,一群哗啦啦四处飞散。在他们的东边,一片红云正铺垫着朝阳的升起。而在他们方才穿过的那座山背后,黎明前的如水的天色竟也一角通红,遥远的灰烬升上黎明的天空。
密林边缘,梁县县尉赵问率着借来的一队人马堪堪出林,准备动用火箭强行攻打槐坞,惊见黑压压的坞堡火光四出。坞门大开,吊桥上挤满了逃命的徒众,水渠里还扑腾着不少。
赵问喝问:“怎么回事?”没有人来得及理他。赵问紧急勒马,马儿高高抬起前腿咴地嘶鸣,箭袋里,一支薛行当日射向他、他又凭此作为槐坞谋反的证据去调来兵马的箭矢落到了地上,被纷乱杂沓的脚步踩踏着,深深地嵌入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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