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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山谷溪畔的人家,老王推门而入。他刚从县衙回来,向几个人传报进展。
“这种百年坞堡,真似祖宗庇佑,大都逃出来了。只薛徇死了,薛克义疯了。薛克仁和薛行还活着,都收押在牢里。——咳,那薛行手脚筋皆不知被何人挑断,撑着这一口气活受罪,又有何益!”
孟寥淡淡道:“他不能死得太舒服。”
李方打个寒颤,忙问:“薛克义怎么会疯了?”
“一根横梁砸到头上,”老王喝了口茶。“醒来就听不懂人话。我问是他那洛阳的究竟是什么贵人,他登时跪下,笑嘻嘻说就这么跪人。”
李方虚弱地躺在躺椅上,恨恨道:“那老狐狸,说不定是装疯!老王,你叫梁县的人再去狠狠拷问他,我就不信问不出一个字!”
聿如淡淡道:“逼供没有用,你我还没被打够吗。”
李方又打了个寒颤。聿如叹口气:“真疯假疯,他都不会再招了。薛徇死了,槐坞破了。一切对他没有意义。”
线索断了。偌大的洛阳,要想找到叔父,谈何容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贵人?叔父和那贵人又是什么关系?难道叔父并不曾投隋,是被人强行拘于此,那些人想绑架了阿瞻阿怀逼叔父就范?
可叔父在陈国不过一介著作郎,值得什么人这般大费周折?
老王忽然想起什么:“那赵问和薛行还像有什么渊源?”孟寥未曾听过:“什么渊源?”老王道:“我看那薛行也是疯了。赵问去审薛行,薛行一见他就乱嚷,说什么自己曾帮他重振夫纲,怒骂赵问恩将仇报。有这码事?现在梁县又传开了。”
可怜的赵问。侧身蜷在躺椅上的李方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老王以为他在哭,忙去翻他,却见他竟忍笑忍得浑身乱颤。
笑会传染。老王虽不知他笑什么,也被他惹得忍俊不禁,连阿瞻阿怀都扑哧笑出来。孟寥看向阿姊。她似乎在想着很严肃的事情,并未发笑。
第二日,李方和老王该回颍川复命了。小捕快昨天还在笑别人,今日就成了可怜的李方,伤还没养好,就要一瘸一拐地踏上漫漫归途。
临别的村口,李方转向聿如:“阿姊,你多保重。”终究还是把那句“和校尉好好的”咽了下去,他猜她不喜欢别人这样随便地说起他们两个。怀之奇道:“我阿姊什么时候成了你阿姊?”
聿如想到是自己拉他进了槐坞,始终愧疚,柔声道:“前面能雇马车就去雇。你这样走不了长路。”
李方可怜兮兮地说:“车马费衙门不给报。”
聿如看看驴儿,欲言又止。一行人和王老捕快也道了别,两位捕快朝来时路走去。
总觉得不应当这么轻易就别了,可人生往往只是如此而已。孟寥牵着驴走到她身边:“想把它留给李方?”
她看向他:“这是你的。”
“是你的。”孟寥把缰绳交到她手里:“你向我买过它了。”
聿如神色蓦然松快,谢过他,牵着驴便追上李方。李方又惊喜又为难道:“驴马费衙门也不给报啊!”聿如欢快道:“阿姊送你的。”李方想收又不敢收:“那你呢?你也没大好。你怎么走?”望望不远处的校尉,立时灵光当头,恨自己多此一问:“多谢阿姊,就让它跟我吧,我一定照顾好它!”
聿如最后摸摸小驴头。驴儿哒哒转过一个弯,两位捕快的身影看不见了,聿如也转身回去。孟寥朝她走来,很自然地背起她。
聿如才反应过来,大窘道:“我不是为了要你背我,我能走!”
他答:“我知道。你不能多走。放松。”
她仍是不愿把身体负担都压给他的僵直,放松不了,只能随便找些话说说:“洛阳还有多远?”
“一旬。”
还有十天。一个忧虑又浮上心头。“到了洛阳城门,我们就各自走。”
“为什么?”
“我没有过所。”她立刻补道:“我会自己去州府上报。”
“无凭过关一次,笞二十。”
她心里一沉。
“你已经够抵三次了。”
聿如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算的。”想想,又黯然道:“当初进坞前,李方曾让我以薛衡公子新妇的身份入坞。如果一开始就按他说的来,会不会更好?”
“不会。”孟寥斩钉截铁地说:“他不说话最好。”
聿如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伏在他背上,一开始低低地,逐渐笑得收不住。
山路曲折,他将她背紧些。再背紧些。初夏的溪山蓊蓊郁郁,绿意泼洒,一只长尾喜鹊驻足在前面的山道上,等他们走近,才从容地飞走。
孟寥开口道:
“我有一个阿妹,两年前,走丢了。”
聿如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正想安慰,他又说:
“我刚刚才找到她。”
聿如惊喜道:“什么时——”
“所以她没有过所。”
聿如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理解的意思,也还不能完全明白这些话之于他的重量,张张口:“我……”
孟寥忽然问:“你觉得薛衡还活着吗?”
聿如仰起头。青天高远,飞过一群鸽子。那么洁白,仿佛从未受过伤害的灵魂。
她轻声道:“我祈盼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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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人烟渐稠。薛芝兰带着金阿绣在道旁一个茶棚里坐下来,拿包袱里的金簪铰了一小块当茶费,两人喝茶,吃满满一桌点心,看着路上的乞丐为了一块饼子打得不可开交。
薛芝兰生平第一次离开槐坞这样远,宛如仙子初入人间,看什么都有趣。看了会儿,还是叹了口气,端起一碟点心走过去,一手托着,一手指道:“别打!不许打!不打再吃!”
那些乞丐果然被她震慑住,乖乖住手。薛芝兰将点心放在地上,众丐立时抢得狼吞虎咽。只有一个满面尘垢的乞丐,也不去抢,愣愣看着她。薛芝兰以为他抢不过,拿着空盘子叹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跟我过来拿!”
她走了几步,那乞丐却不动。薛芝兰回头道:“你怎——”
“老姑婆……”那乞丐热泪涌流,激动得口齿不清,扑通跪下:“老姑婆!”
薛芝兰惊得“啊呀”一声大喊,扔了盘子,指着面前的人,颤声喊道:“阿绣!金阿绣!这是你儿子!这是阿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