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是湿漉漉的草色。
溯溪而行,一带青山隐隐。层峦深谷,葱茏草木,雨幕里一道迷蒙。
驿道旁苍虬的大柳树下,小饭铺灰扑扑的屋瓦被雨水髹上墨色。檐下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在接着雨水的大木盆里洗着蕹菜。每洗一小把,就好奇地转头望望店堂里。
雨天,客人却来得密。进门的一桌坐着四个灰衣人,面容模糊,都佩着刀。他们并没有点菜,一人倒了碗茶沏干粮。
阿花对他们不感兴趣。她喜欢看靠着墙坐的另一桌客人。
梳双鬟的小娘子眸子漆黑如小鹿,斜背着一个小布包,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旁边坐着一个小公子,清秀瘦弱,薄唇紧抿。发现店主家的小女孩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紧张地碰了碰身旁的黑衣郎君。
郎君随之望过来。他五官硬朗,坐得笔直,臂弯里倚着一个青布裙的大姊姊。四月的天,她还裹着一件薄斗篷,兜帽下眉如远山,人始终昏睡着。
墙角的布帘隔开一间后厨。厨房里冒着白蒙蒙的蒸气,另一扇门对着后院。阿花的娘正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下着馎饦,不时向后院门外的小路张望。
通往山中的青翠小路上雨脚如麻,始终不见当家的身影。先前晴了那么多天,他偏要选今日进山背柴,走后没多久就天就下起雨。这个糊涂人,出门时还嫌闷热,连蓑衣也没带。
阿花的娘心神不宁地揭开锅盖,俯身从木桶里舀起一瓢水。水面大幅晃动,外面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阿花的娘连忙掀帘出来,但见六个须发蓬乱的高大来客门前拴了马,各人肩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囊。
店里剩余的空桌像是坐不下他们几个。其中一人瞥了眼门边一桌神秘莫测的灰衣客,又瞥了眼这一桌扶弱携幼的几个寻常人,一把沉重的大削刀砰地拍在他们桌上:“让让。”
桌上的碗同时被震起,小公子吓了一跳,那郎君抬起双眼。
阿花的娘又往后门看了眼,当家的还没回来,只能鼓起勇气打圆场道:“郎君、娘子,后院还有座……”
小娘子早去后院溜达过,知那里并无片瓦遮身,忿然道:“先来后到,他们自己不会出去,凭什么要我们让?我阿姊还病着呢!”
阿花的娘踌躇片刻,转头向这几个江湖人歉然道:“几位客官,这娘子当真……”话没说完就被推得一趔趄。阿花惊叫一声,跑进来躲在阿娘身边。为首的那个抄起刀,朝孟寥一抬下巴,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出去!”
孟寥将阿姊交给弟妹好生扶着,朝他一偏头:“要打出去打。”
江湖客单手掀翻了他们的桌子,盘盏滚了一地:“你算哪根葱!”疾步近身挥刀便向他劈来。孟寥闪侧避过刀锋,旋身长腿一踢,大削刀已当啷落地。脚尖一点,挑起削刀接握在手,指向它主人的咽喉:“叫你的人出去!”
江湖客喘吁着怒目而视:“有种的杀了老子!”
孟寥利落一记手刀将他劈晕,将人掷出门外,返回来面对着剩下几个。
门边四个灰衣人全程所有所思地看着,偶尔喝一口茶。阿花的娘抱着女儿,悄悄地朝后院退去。
她现在只希望当家的别这么快回来。
小饭铺坐落在大渊山山谷,往来行人必经的一段偏僻处,过往行人翻山越岭至此,遥见林梢挑出酒旗,大多会松一口气,进店温一壶酒,用些热食。所以当初店主人不惜拖家带口,将店开在此处。起先也怕豺狼虎豹,一入夜便拿桌子牢牢抵住门,提心吊胆听一晚的风声。渐渐胆子大了,只要今日有进项,连老虎在外面挠门也不怕。渐渐见识也多了,才发现最麻烦的不是夜晚关紧门便能抵御的老虎。
深山郊野的小饭铺每年不定期迎接几回“江湖人”,或都是被打伤的先来躲避、寻仇的紧随其后,或是两帮人有宿仇的人狭路相逢,或是单方挑事,或是双方火并,总归接着就在店里打得人仰马翻、墙倒屋漏,闹得当家的叫苦连天,又不敢拦,后来经验渐丰富,一看来者不善,就随时预备着带她们娘俩从后门躲得远远的。
阿花的娘胆小,几次苦劝换个地方开店。当家的总说这个地方没人竞争,又还有些生意,何况江湖人并非每天都来,算下来约摸一季砸一次店,这期间挣的钱差不多够他们重新修葺了,还图什么?人生在世,在哪不是修修补补。
话虽如此,每回闹得声消气歇之后,一家人小心翼翼回到废墟一样的店里,还是会从心底升起深深的疲惫。
阿花的娘步步后退,一不留神在门边踩到一只滚落的茶盏,仰面倒地,一声惊呼。阿花见阿娘跌倒,哇地哭起来。那几人正一肚子怒气,哪听得小孩哭,一个提刀上去便要教她母女俩安静。阿花的娘腿软得爬不起来,翻身将女儿紧紧护在怀里,但见眼前刀兵相激,快得看不清怎么回事,那歹人已跌进后院,一柄尖刀随之断为两截铮然坠地。
孟寥轻轻抬脚将他翻过来,长刀一甩,扛在肩上,微哂道:“你们就这点本事?”
剩下几人果被激怒,直冲杀进院子里,孟寥朝他们身后一点头,怀之忙将阿花母女俩拉进前堂。
布帘一遮,刀光剑影被隔在后面。面前的桌子仍四脚朝天,杯碗迸碎。阿花的娘忙去收拾,忽然想起锅里还下着馎饦,怕已经煮烂了,要进厨房又不敢挪动,擦擦眼泪,一阵心酸。
那四个灰衣客仍坐在原地,桌上却满满当当多了些东西,赫然是这些歹人带来的背囊,被他们聚在一处,大喇喇地一个个打开检视。怀之蹙了蹙眉,见瞻之正吃力地扶着阿姊,也顾不得余事,先将阿姊接过。
阿妹的小手试了试她额温,又摸了摸她的头,小大人一样,静静地等着孟阿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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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梁县之后,阿姊起初还能赶路。初夏的天气,孟寥背着她走不多一会儿两人就衣襟汗湿,自己走反而更舒服。于是孟寥尽力放慢速度,没走一会儿就让他们休息,又把治伤的药膏都给了她。
饶是如此,阿姊仍夜夜未能安睡。怀之和阿姊同住,好几次被她睡梦中短促的惊叫唤醒。黑暗中,聿如抬手覆在额上,小声说:“我梦见还在地道里。”
另一次,她掩面,半晌,才轻声道:“我梦见很多年前的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