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义的信息素因龙涎香的特性本就千变万化，外星人也很难靠人质的反应来推断来人是不是崔明义。那么多人释放信息素，一是可以混淆视听；二来当战机贴近M35战舰时，战舰中的人质也会感应到，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抚慰鼓舞。

现在的难题是，崔明义和寒双要如何抢在潜鸮与鸣蝉进入绿血人的包围圈之前，瓦解敌人的战力？

“少将，我不认为你的办法有用，”寒双直截了当地指出崔明义安排的天马行空，语气很悲观，“你先撤退，和援军汇合，我和他们去救人。”

有些战机设置正副驾驶是因为机体可以一分为二，在特殊情况下二人能分头行动。

“找不到绿血人，你们都不能靠近战舰，要如何救人？”崔明义问道。

寒双哀哀地望着他回答：“能拖延多久是多久。只要你能活着回去，只要没有alpha和omega被他们抓走做活体解剖……”

寒双语气听上去是准备好放弃自己的生命了，这让崔明义心里非常不好受。他明白，不止寒双一个人这样想，其他人都是抱着随时会牺牲的觉悟在战斗。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心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死去，无论平民还是战士。

“其实，也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兵行险着就有破局的机会。”崔明义切断了通讯器，把翱鹰的作战计划单独讲给寒双听。

外星人此次追求的是出奇制胜，那么出兵应该并不多。崔明义估计最多就两架战斗载具，甚至大概率只有一台。而信息素检测器和信息素是有微妙的相互感应作用的，即经过练习的优秀士兵不仅能将信息素收放自如、还可以反过来发现信息素检测器！

崔明义和寒双把翱鹰的速度调至最大，以M35战舰为中心，在它四周环绕飞行。

崔明义看了一眼倒计时，询问寒双：“速度还可以再快一些吗？不用管燃料能撑多久。”

“可以。”寒双检查了一下燃料表，将引擎拉到极限。

崔明义又一次疯狂释放信息素，全神贯注地留意周边的风吹草动。龙涎香像在崔明义身上生长的无形触角，从封闭的舱室钻出，于广袤的宇宙中探寻敌人的藏身之所。

寒双见崔明义额头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也十分焦急：“怎么样，有感受到吗？”

潜鸮、鸣蝉和翱鹰一样，都在M35附近飞行，靠螺旋式旋转躲避炮弹，随时有被击毁的风险；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可能已有更多无辜的人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崔明义的神经高度紧绷，胃袋痉挛，仿佛肉与血绞在了一起，疼得他想呕吐。

又过去了二十秒，崔明义总算感受到微弱的蛛丝马迹，在操作台上噼里啪啦地输入程序：“快，朝倾角45°的方向投射远距离追踪弹！”

寒双立刻按照崔明义的指挥进攻，操作面板上不久便显示出“命中目标”的符号。

崔明义松了口气，胃里的翻江倒海逐渐变为风平浪静。他忽然松开安全带从座椅上跨出大半个身体，抬起一只手摸上寒双的头盔。

“哪里还有什么问题吗？”寒双惊疑地看向他，抓紧了操作杆。

没什么，只是想再看看你。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崔明义在心里如是回答，嘴上却轻声说：“我太紧张了。”

寒双注意到他的手微颤，握了上去：“不会有事的，你做得很好……！！”

崔明义忽地紧扣住寒双的手，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启动隐藏按键，将寒双绑在了座椅上。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寒上尉。”崔明义坐回驾驶座，让翱鹰开始分离。同一时刻，被击中的敌机终于方寸大乱，用正在燃烧的机体朝载有人质的M35飞艇撞去！

一切都和崔明义预想的一样发生：外星人在机身中弹后会拼个鱼死网破，选择距离最近、命中率最高的装有人质的己方飞艇同归于尽。

按照崔明义调试好的运行轨迹，在翱鹰分割成两部分后，他的这一半将会冲向敌机，就能正好在它撞到飞艇前截胡！

崔明义承认外星人很会考验人性。这样对撞后非死即伤，生还的可能性很低。他其实没必要去冒这个险，把自己的副官推出去承担后果就行了。

然而，崔明义再一次选择违反军规第十条，将个人情感置于人类集体利益之上——他做不到对“非作战目标”的人们见死不救，也不做不到让寒双去代替他冲锋陷阵。

他和在场每一个身穿作战服的人一样，是英勇无畏的战士。他们的生命是一样的宝贵，不存在孰轻孰重。

未知的黑暗就由自己去面对，生的光明留给心爱之人。

虽然这些天来崔明义对寒双心怀怨念，但在生死抉择的时刻，他才惊觉自己从未真正想过和寒双恩断义绝。他不过是怨寒双不够爱他。

“哈哈，”寒双突然温柔地笑了，款款深情地凝望着崔明义，“明义，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年。除了不能闻到你的信息素，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什么……”崔明义心口一跳，猛地低头查看指示面板，发现不知何时寒双竟更改了程序。原本该是他那一半的机体去拦截敌机，现在变成了寒双的那一半！

他焦急地想取消程序的命令，却怎么也无法终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

“没用的，一旦进入了倒计时状态，命令无法中止和更改，”寒双手脚被缚，无法动弹，像是被捆着去送死，可他的表情却分外平和，“时间不多了，就让我长话短说吧。”

“我确实很希望你恢复记忆，但不全是因为我想念那个‘你’。我还担心毒素会影响你身体的其他功能。现在看来，失忆倒也有失忆的有好处，让我能看透你，骗过你。”

崔明义已经预感到寒双接下来会说什么了——那些他一直想听，可绝对不是现在想听到的话：“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爱你，和其他都无关，”眼见倒计时越来越短，寒双加快了语速，“无论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无论是28岁的你，18岁的你，还是88岁的你，在我心中都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

“不……”倒计时进入了最后十秒，翱鹰已完成全部解体，寒双的声音慢慢变得飘渺模糊。他宁愿寒双对他冷漠无情，也不想听这些肉麻的情话。

为什么不珍惜眼前人，要去纠结那一厘一毫的爱呢？如果寒双要用这样的行动来证明这份爱从一而终不曾改变，那他情愿寒双不那么爱他！天啊，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先前怎么就不明白……

他们明明都把对方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他愿意为他挡下那颗可能致命的流弹，而他也愿意代替他执行不知生还率的任务。可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彻底把话说开。

崔明义稍微眨一眨眼，泪水就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你知道违抗上级的命令、擅自行动是什么后果吗？你要是敢出什么意外，我会恨你一辈子……”

寒双的声音远到快听不见了。那含着笑意的四个字像一阵风吹过崔明义的耳朵：“我的荣幸。”

寒双驾驶的那一半翱鹰如彗星奔袭向敌机。两机相遇时，像是在沉沉的黑幕中绽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崔明义很庆幸他关闭了通讯器，让下属们听不见他现在的哭声。封闭的头盔底端像一块盆地，拦住了泪水，让它们在底部汇集成一汪伤悲的湖。

他狼狈地撑着头，脑海中像走马灯一样回闪过许多画面，其中绝大部分是从医院醒来后和寒双一起度过的日子。

他曾嫌弃弟弟的演技太浮夸虚假，直到哭泣的时刻到来，他才知道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面前，没人能保持风度流泪。

“啊——”崔明义突然头痛欲裂，过往岁月化作一卷卷破碎的胶片，在他脑中不断炸开：他和寒双一起练习翱鹰，一起挑灯夜战，一起凯旋而归……

咔嚓咔嚓，记忆相机狂按下快门，那些尘封的瞬间铺满了崔明义的大脑。

其中最大最醒目的相片，是他第一次遇见寒双的情景：宁静的黑夜，幽暗的树林，清凉的晚风，和聪明却冒失、独特又可爱的那个人。

他的记忆回来了，确切地说是一部分记忆回来了，那些和寒双有关的记忆。

崔明义想起来了那个命名为“Destiny”的文件夹的密码是什么。这让他更加崩溃，再也压抑不住哭声。悲痛、后悔、绝望等等复杂的情绪从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悉数流出，一齐朝盆地流去。

——2170909，星际217年9月9日，他和寒双初遇的那一天。